第18章 十八、战场之外
9033年6月12日，周一，上午十点整。
陈天荒乘坐临风弈的飞行器抵达紫微星金环星港，换乘1021号大型飞船，前往数万光年之遥的太阴星。
飞船上人数众多，大部分都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忙碌，临风弈也拿着一份病例翻阅——来星港途中他就一直在看，眉头皱得死紧。
陈天荒百无聊赖，又不想打扰他，于是坐在位置上好奇地左顾右盼。
1021号大型飞船挂在异兽处理总部名下，是公用交通工具，专门为往返于各个星球之间的工作人员提供免费接送服务。
这艘飞船外型朴实无华，内里的装修风格也是简约干练，除了必备的座位与工具，几乎没有任何装饰。
粉刷成蓝白色系的复合金属墙面色彩柔和，地板是半透明的固态人造晶体，低下头便能看见浩瀚星空，更有置身于宇宙间的、介于真实和虚幻缝隙里的错位感。
陈天荒好好打量了一番飞船，又开始观察附近的乘客。
工作人员自然各司其职，非常认真，表情比被他们操控的机器更加冰冷严肃。而寥寥几位乘客，要么是忙着工作，要么是满脸的工作数天之后的疲惫，正躺着补觉。
唯独一人有些特殊。
那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一身浅蓝色长裙，头发也梳成齐整端庄的发髻，神色温淡平和中带着几分恍惚。
她虽上了年纪，却有一种典雅气质，即使肌肤褶皱，不负光润，一双琥珀色眼瞳也流转着柔和澄净的波光，通过秀丽的眉眼，依稀可见她年轻时明眸皓齿的风韵。
岁月从不败美人。
临风弈看完病例的最后一页，一抬头，就见陈天荒静静凝视着不远处的人，唇角还带着一丝微笑。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临风弈眼神一滞，垂眸掩去刹那沸腾的心绪。
“她是我的病人，叫蓝飞虹。”临风弈淡淡地开口，终于将陈天荒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病人？”他有些困惑，“她得了什么病？”
临风弈收好病例，迎上他的视线：“阿尔兹海默症，一种比现今绝大多数国家都古老的病症，是为数不多的绝症之一。她已经……是晚期了。”
晚期的阿尔兹海默症几乎会让病人忘掉自己一生的记忆，只能记得一点刻骨铭心的片段。当那些片段也离他们而去，他们的生命将随之终止，如同纯白冰雪里熄灭的火星。
陈天荒突然直面这样的绝症，终于明白了那份病例里的内容，以及临风弈的眉头为何始终没有舒展开。
“那她……”
见陈天荒神情微恍，临风弈抬手轻拍他的肩膀，说：“她是一百二十一年前那批远赴异兽战场的牺牲战士的遗孀之一，她的丈夫叫张月白，一等功勋，中将军衔。此次去太阴星，我也是受人之托，顺路带上她去看她丈夫的。”
“那也许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
“……原来如此。”陈天荒叹了口气，长睫低低地垂下，突然一皱眉，“一百二十一年前牺牲的军人，晚暮之战？”
临风弈点头，面色沉沉：“这次被你抓住的精神类变异兽，就是在那场战役中潜入华夏的。我从它的记忆中看到，它当时受了重创，养到今年才勉强痊愈，正打算顺势蛰伏，没想到被你揪出来了。”
陈天荒咬牙切齿：“我为自己的幸运感到高兴！”
一百二十一年前，异兽战场爆发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惨烈战役。当时变异兽派出了数十倍于驻军的兵力进攻，一夕之间突破作战部的防线，几乎逼近离异兽战场最近的太阴星来。
为了将它们打回去，国内紧急动员，一批又一批地调遣军队前往异兽战场，打了三个多月，最终以双方同时付出巨大损失的代价而逼迫变异兽一方退军。
那一场战役打出了华夏的威名，可也让华夏失去了无数精锐军人。异兽战场上埋骨无数，一等功发了上千份，数量为千年来所有与变异兽对抗的战役之冠。
那是举国的伤疤，至今没有人忍心提及。陈天荒高中时学到这段历史，班里许多心软的女孩子都哭出了声。
“那我们不去异兽战场吗？”陈天荒压下激荡的心绪，眨眨眼，等微红的眼眶恢复，才又看向临风弈。
临风弈在手术台上见惯了生死，那样惨烈的历史也只是令他一叹，回忆起来比陈天荒镇定一些。
他摇头道：“这只精神类变异兽虽然是从异兽战场来，但它受伤后，其实一直在太阴星养伤，指使它到紫微星蛰伏的人……或者变异兽也在太阴星，我们需要顺着它从太阴星到紫微星的路线走一遍，找出可能留存其中的蛛丝马迹。”
“好。”陈天荒点头应下，倚着靠背开始闭目养神。
临风弈见状，也不再与他搭话，拿出一本医学杂志，又将素描本藏于其中，拿着铅笔一笔一划地描绘他的模样。
从紫微星到太阴星有两个小时的路程，并不长，几乎是一晃而过。
太阴星外有一片星辉光带，因浩瀚广袤酷似汪洋，又被称作外海。
这里磁场特殊，飞船不能穿行，需要进行空间跳跃，会有几分钟的颠簸。
陈天荒都快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冷不防被颠醒，睁开眼睛时看到临风弈有些紧张地合上杂志，与此同时，一条薄被从身上滑落。
“这是……”陈天荒没有太在意临风弈的举动，弯腰捡起被子。
临风弈把夹着素描本的杂志放回抽屉，清了清嗓子，说：“是她给你盖上的。”
陈天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是那位叫蓝飞虹的婆婆，她已经睡着了。
他恍然点头，拿着被子轻手轻脚地过去，盖在她身上。
临风弈静静地看着，不知想到什么，微微弯起嘴角。
半分钟后，陈天荒回到座位，无聊地托着下巴低头往下看，透过人造晶体，隐约窥见太阴星外海的一角。
非常璀璨的光芒，是星辰燃烧到极致后迸发的光辉，只这么一小块区域，都让人眼睛刺得生疼。
陈天荒无意中扫了一眼，突然觉得灵台天眼被触动，感知到一抹极微弱又莫名熟悉的气息，像是不久前才在什么地方感受过。
他皱了皱眉，闭上眼认真感应，很快心头就蓦然一动——有点像巫支祁的气息。
巫支祁？原初异兽？
“你怎么了？”
临风弈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关注陈天荒，见他皱眉，有些奇怪地问道。
“哦，没什么。”考虑到巫支祁的消息应该还没传出来，陈天荒没有直言，而是拐着弯问道：“太阴星外海和原初异兽有关系吗？”
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但临风弈还是认真思考后给出了答案：“没有，原初异兽共有一百零八个，其中十二个诞生在当时华夏的探索区域内。”
“这十二个原初异兽里，十一个诞生在如今的边境，靠近异兽战场的地方，而巫支祁出生于紫微星中心区域，并没有和太阴星扯上关联的。这片外海也是在原初异兽全部死亡后才出现的。”
陈天荒了然地点头，正要再说什么，就听到广播声响起：
“飞船正在降落，五分钟后抵达外海梧桐陵园，停靠三分钟。请各位乘客脱帽致敬，为英雄默哀。”
“我们先在这里下船，送蓝婆婆去陵园看她的丈夫。”临风弈对陈天荒说道。
“……嗯。”
陈天荒的心情一下变得沉重起来。
……
梧桐陵园修建于一百二十年前，共有三十三万座墓碑，镌刻了在太阴星附近牺牲的三百三十万牺牲者的姓名。
蓝婆婆的丈夫是这三百三十万人之一。
陵园里栽满了梧桐树，因天气调节系统的存在而四季常青，阳光落在枝头，风一吹，到处都是沙拉沙拉的响声，安静又祥和。
临风弈带着陈天荒，陈天荒牵着蓝婆婆的手，三人穿过长长的、笔直的道路，来到一座大理石墓碑之前。
蓝婆婆澄净的眼眸终于泛起了光彩。
她站在墓碑前，仰头看那雪白的、高高的大理石。看阳光反射出弧形的虹彩，看鲜红的墨迹下书写的名字。
张月白，十六画，一画一画刻在她心头，像亘古的伤疤，痛了一百二十一年。
“我今年一百四十五岁。
我二十四岁那年，他上了异兽战场。
去之前，他让我等他，说会带着军功回来，风风光光地娶我过门。
后来，他的军功回来了。
他没回来……”
月白是蓝色，蓝飞虹的蓝。老婆婆今天穿着一身蓝裙子。
她伸手抚摸那个名字，又熟悉，又陌生。
它应该写在出生证上、作业本上、结婚证上。
它最后写在死亡通知书上，墓碑上。
还有蓝飞虹心里。
老婆婆有阿尔兹海默症，一路恍恍惚惚地沉默着。现在却突然开口，絮絮叨叨地说起了童年旧事。
她说：“那年我们在太阴星上小学，从旧版的《古诗选集》里读到一句诗，说人老了，什么也记不住，但还记得爱一个人。”
她又问：“那句诗是什么来着……”
午后的风吹过旷野，梧桐树枝叶婆娑，风里有温柔的答复。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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