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踏雨看晴待十五（一）

（一）

        夜，洛阳国子监分院。

        雨水顺着青瓦肆意滑落，凉风夹杂湿气，游过行廊，穿过窗缝，迎面打在屋内书生的脸上。那书生被国子监祭酒领进门后，始终没有言语，他就像截木头般痴痴坐着。

        薛妍瞪大眸子打量着，眼前书生浑身透着寒意，神色拒人千里，根本搭不上话。这人就是吴越，她是知道了；可吴越是什么人，她却是不知的。

        沏的浓茶暖了一次又一次，吴越始终未饮，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四旁，周围四人居然认识其三：一个是其初来洛阳时，与之共处牢房的王三；另二人是在翠洛湖畔时，为其指路的富公子以及他身侧仆从。

        只是吴越如今已非彷徨游子，而这几位也不再是当初的无名过客：前者自称袁天纲弟子王机芯；后者唤作唐朝淄王李隆基，那仆从也摇身一变，成了唐朝十六卫的裴校尉。

        吴越未曾想到，彼此数人竟会再次相遇，而今夜接触之人基本均算旧识，便是为其开门的国子监忌酒，先前也打过照面。唯有这个名曰薛妍的小丫头，他是不识，亦懒得相识。

        至于嘘寒问暖之话，吴越充耳不闻，他心里一清二楚，对方不过是为问出：“吴公子，钟馗钟天师现在何处？”

        半晌，吴越道出五个字来：“钟大哥死了。”

        众人闻言，心中一凉，谁都没有想到等来是这番结果，难怪身前的吴姓书生寡言默声，原是惨遭变故。

        薛妍见吴越神色悲戚，心生怜悯：“你看开点儿，皇奶奶走的时候，我也哭了好一阵呢。”谁料这书生根本不理会自己，她只顾闷哼一声，扭向王机芯：“棋篓子，那咋办？”

        不想王机芯却没有声响，这人只顾喃喃自语：“钟馗死了？不应该啊，万不应该啊……”

        “喂，棋篓子！喂……”

        薛妍喊了两声，便看王机芯一把抓住吴越，这人语气颇为激动：“钟馗以武入道，兼修上清正法，实力堪比昆仑半仙。何况他身负玄武真元，更有天罡正气护体，别说寻常妖魔鬼怪伤不了他，即便雷劈电打也奈何不得，怎可能会死？到底发生了什么？”

        薛妍看得有些害怕，王机芯露出的神色，亦非惊恐，亦非不解，而是□□裸的贪婪，贪婪地想知道答案。在这股迫切的求知欲前，仿佛再没东西拦得住王机芯，他不断推摇着吴越，迫切想知道一切。

        吴越顿了一顿，他没有回答，反是问得更多：“你知道玄武真元？你是修道中人？”，“洛阳城内，频频有人化作干尸，你也知道是不？为什么早不出手？”，“要是早些……要是早些！钟大哥就不会死，青青就不会……你晓不晓得？！”

        这书生越说越烈，大股气浪从体内激荡而出，猝不及防之下，王机芯便被冲力径直击飞，如沙袋般砸向悬梁。好在裴坤及时出手，跃身护住此人，才使其没与梁柱撞个满怀，饶是如此，王机芯依旧被震得内息混乱，他脸上扬起阵阵红潮，单手搀着裴坤，勉强缓过气来。

        “我……不能修习真气的。”王机芯话语中似有几分不甘，然而这份不甘一闪即逝，便被好奇心取代，他再次问向吴越，“刚那是真气护体？”

        吴越不言语，薛妍却是问来：“真气是什么东西？”

        此时的王机芯像个拿到新奇玩意的小孩，兴冲冲扑向吴越，他紧紧盯着对方，口中自顾答着：“练武之人有句俗话，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每个人生有先天真气，普通人难以调度，而武者习武、修士凝气，则可加以运用。先天真气常存体内，故而又称内息，行至高深，便能外放于形……”

        薛妍眨巴下眼，扭头问向裴坤：“阿二，照他这么说，你体内是不是也有真气？”

        “回郡主，末将自幼习武，练有心法，七岁那年，我才觉气涌经脉，应该是王先生说的真气了。”裴坤瞧了吴越一眼，“但是像吴公子……内息这般浑厚的，我平生却未见过。”

        “是啊吴公子，才过半月不到，你怎就从无到有，内息变得浑厚如斯。让我想想，好好想想……”王机芯说着，忽而拍手大叫，“对的！钟馗死了……刚刚你释放也是天罡真气！那没得错了……他那半份玄武真元定在你体内了！不对，对的，不对……他的半份乃是阳元，至刚至烈。你不曾修道，无运功法门，□□绝无可能抗得住……”

        吴越闻言一怔，满面骇然，随即又听王机芯惊呼：“原是这样！你真气更纯更稠，故而不是半份，是全部真元！钟馗的半份……司马卓的另半份阴元也在你体内，阴阳调和，生生不息！我记起来了……那日牢里，你跟我说钟馗去追面具人了……面具人……面具人是不是司马卓？！”

        薛、李二人不知王机芯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唯有吴越听得汗毛凛冽：自己短短几句话语，这人能就从中推断全局，把始末说个七七八八，好似亲眼所见一样。

        想及此，吴越匆匆起身，道声“得罪”便往外赶，没走几步，却又被人立身挡住，来者仍是王机芯。

        吴越漠然道：“钟大哥既不在人世，还有什么指教？”

        “你既受其传承，上阳宫这档事多少也得管管吧？”

        “还请另谋高明。”吴越绕开王机芯，侧身欲走。

        方才走出两步，其背后就传来王机芯声响：“吴公子，你丹田日日增痛，可是这般？”见吴越停步，他又走上前，继续道：“你从小未曾修行，即便双元归一，躯体仍难承受，若不早些医治，怕没几年好活了。”

        是如王机芯所言，每日子时三刻，吴越腹内隐隐作痛，犹若针刺。但瞧着对方直勾勾的眼神，这书生是不愿多待半刻，仅说了句：“生死有命，不劳多虑。”

        吴越说罢便要离去，这时却听李隆基挽留：“看公子面色焦急，想来是有要事，但如今夜雨正大，不若暂作休息？小王与贺大人交情不浅，但凡帮得上忙，还请尽管吩咐。”

        吴越毕竟还是读书人，见堂堂淄王如此放低身份，不由心生好感，话也显得斯文：“全因时间紧迫，在下亟需动身赶往昆仑，淄王殿下还请见谅。”

        “昆仑山？那离洛阳好远哩，我随阿娘去过次，好像花了……”久未开口的薛妍扳了扳手指，“一……二……三！对，来回足足花了三个月呢，你去那干啥？”

        王机芯同问：“你想去昆仑治好体内隐患？”

        “不，是去找人。”

        李隆基道：“前去昆仑何止千里，小王派遣信差与边军递席话，把人给你带来就成，哪用得着亲自去？”

        “那人并不在昆仑，但唯有昆仑存乎一丝线索。”吴越不再寡言，但声音还是很冷。

        王机芯沉声道：“那人是谁？”

        吴越道：“荒。”

        “荒？哪个荒？是这个字吗？”薛妍细指沾水，往案上写下个“荒”字，见吴越点了点头，她冲王机芯大喊，“喂，臭棋篓，该不会是你说的那个‘荒’吧？”

        “你在找它？”王机芯愣了愣，忽而大笑，“你现在就去昆仑，定然找不到的！”

        吴越闻言，头一次露出希冀神情，恳求道：“你知‘荒’在何处？还请相告在下！”

        “我要是不呢？”王机芯嬉皮笑脸，“你先说清楚，体内玄武真元如何得来，这些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指不准我听得高兴，就告诉你怎么找到‘荒’。”

        吴越怒道：“你说是不说？！”

        王机芯有恃无恐，原话还给吴越：“你说是不说？”

        话音未落，却见吴越手握一支黑色长笔，随其抬手轻挥，赤红水流顷刻自笔尖涌出，进而凭空分化成四小股，观之形似矛，望之利且锐，点于王机芯头颅左右。

        利器忽显，异状突发，如今屋内尚有大唐皇室，裴坤岂敢坐视不理？他当即冲向门口，见得剑如长虹、步若流星，飞身三步已是三丈，侥是如此，却没触到吴越分毫。

        那道凛冽剑光离吴越尚有七尺距离，这书生提笔微晃，无数青色水流又是涌出笔尖，须臾之间席卷而来，在其背后相互编织，结成大片水幕，眨眼将裴坤隔在另侧！

        洒墨成物，笔名九渊；控水凝形，取自幽冥！

        薛、李二人不禁愕然，眼前怪象，平生未见，在这吴姓书生笔下，水流如被法术操控，可呈万般形态。那悬于半空四道赤泉，头锐而底丰，观之犹胜真枪实矛，似能穿墙凿壁。

        不待李隆基出声劝解，已有一道赤泉突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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