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踏雨看晴待十五（二）

（二）

        夜雨风急，一抹红色划空而过。

        倏然间，走廊处用以照明的灯笼便遭刺落，它为赤泉所穿，钉到了两丈开外的石板上。伴着风雨浸染，罩内微弱的烛火扑腾几下，也就悄然湮灭。

        “你若不说，形似此灯！”吴越指向屋外，语气狠戾，在其操控下，贯透灯笼的赤色泉水迅速折回。

        赤色泉水转又演化为四道锐矛，死死抵住王机芯胸脊，裴坤见得此状，也赶忙护着两位皇亲远离。

        瞧看身前这名书生绷着张脸，王机芯不禁噗呲一笑，在旁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下，他伸手研究起胸前的赤色锐矛，嘴里一边说着：“怎么？没杀过人，下不去手？”王机芯转又拍拍吴越肩膀，表情很和蔼：“别说我欺负你，这么着吧，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便告诉你‘荒’的线索，如何？”

        确如王机芯所言，吴越既没杀过人也下不去手，可他又深知这个吊儿郎当的男子一定知道些什么。

        半晌，吴越终是妥协，他不声不响地收回术法，幻化出的青、赤二泉也随即消散。这人黑着脸，坐回榻旁，只道：“此事说来话长，你想知晓其中哪些？”

        “你先尽管说着，我自个看情况问。”王机芯盘膝坐到吴越对面，托起下巴自顾听着。

        话从闻喜宴起：“洛阳城闻喜宴过后，为躲避司马卓追杀，我与一个朋友会同钟大哥，逃入了邙山避难。”

        王机芯疑道：“司马卓追你们作甚？”

        “为夺九幽黄泉水。”

        王机芯面容一滞，但未多说什么。

        “谁都未曾料到，司马卓竟会追至邙山帝陵。那日一番恶战，打到天昏地暗，乱斗僵持之际，司马卓恰被锁住身形，我趁机用九渊笔吸走其所炼化黄泉。这个贼子炼泉于身，凝魂于泉，毕生修为混杂其中，九渊笔正是他的克星……”

        吴越说着，思绪渐渐飘回当日帝陵。

        “司马卓眼看就要落败，索性孤注一掷，毁了自己身躯，用九幽泉水包裹住我，想要进行夺舍。”讲到这，吴越突然头痛欲裂，咬起牙继续述说，“那时候……我与司马卓识海相通，肉身却昏了过去……”

        “只记得再后来……我那位朋友，为阻其夺舍，闯进我二人识海，她燃尽魂魄，焚了司马卓神识，自己落得个魂飞魄散……等我再次醒来，周旁只剩下了钟大哥一人，他却是身受重伤……”

        王机芯不禁生疑：“期间发生什么，钟天师没与你细说？”

        吴越轻叹：“钟大哥说，先前司马卓夺舍将玄武阴元灌入了我体内，此物至阴至寒，而我又无运功法门，躯体濒亡。是其将自己的玄武阳元一同传予我，方才保住在下性命，而他反落得行将就木。钟大哥浩然一生，我不愿其曝尸荒野，之后就把他葬在了邙山……”

        薛妍虽被护在一旁，但也听得入迷，她看吴越又陷回忆，不禁道：“再往下呢？”

        吴越长吁长叹：“钟大哥临死前，传授了些粗浅运气法门，往后几日，我饮些山泉，食些野果，一直待在邙山深处修行，才勉强稳固体内真气，顺道熟悉了以笔控泉。今夜回到洛阳，是想与恩师道别。”

        “那你为何要找‘荒’？”王机芯略有疑惑。

        吴越道：“我得知‘荒’能重铸三魂七魄，为救我那朋友，才去找他。指不准，他还能让钟大哥还魂。”

        “钟馗乃道消身殒，不出意外的话，魂魄早是遁入地府，你还想回什么魂？”王机芯啧了两声，“只是你那朋友么……对了，是谁告知予你‘荒’能重铸三魂七魄的？”

        吴越努力回忆起那日情景，记忆像是空白一般，他捂着头，一个劲道：“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昏迷时，有个声音与我说，那个声音……是谁，是谁？”

        吴越只觉声音犹在脑海徘徊，闻之尖锐阴沉，他猛然大呼一声：“是司马卓！当时他被烧得仅剩缕残魂，我欲除之泄恨……司马卓为求自保，表明自己炼化九泉就为补全残破元神，还说有重铸三魂七魄的办法……”

        王机芯急道：“说下去！”

        吴越大喊道：“他说重铸不同补全，唯有寻到‘荒’，才能再铸元神！”

        “他说‘荒’在昆仑？”王机芯眉头紧锁。

        “并不是，当时我还未来得及答话，司马卓神识忽而湮灭，弹指不复存在，我紧跟着没了意识。”吴越勉强收拢情绪，稳住脑海疼痛，“至于昆仑的线索，是钟大哥在弥留之际，交待些后事时告诉我的，他说在二十二年前，昆仑曾有一役，便是因‘荒’而起，由‘荒’主导的。”

        “嗯……这故事，漏了挺多的。”王机芯低头思索着。

        吴越道：“无关紧要的，我不想多说。”

        “倒也是，我想听的反正也已听了。”王机芯语气忽又郑重起来，“记住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身负三宝，万不可声张！也望淄王和郡主为其保密！”

        王机芯口中的“三宝”正是“玄武真元”、“九渊画笔”和“幽冥黄泉”，吴越自然清楚，可他想及柳青青为自己燃尽魂魄，念起钟大哥为自己舍生成仁，直感这些尽是多余。

        “这些东西，我宁可不要。”吴越惨淡一笑。

        薛妍在旁听着，插嘴进来：“既然有了线索，吴公子你也不用急于一时呀！依我看，你还是先治好体内那啥……那啥子丹田隐患，才是最为妥当。”

        王机芯笑道：“吴越要活命倒也不难，让昆仑那几个老家伙给他散了体内真元，活成个普通人就好。我想吴公子之所以这般急，是因中元节鬼门大开，距此仅剩三个月。”

        薛妍不解道：“那又是什么？”

        吴越道：“我听钟大哥说，七月十五鬼门开，残魂碎魄尽相混，届时魂魄相杂，同归阴间，再无机会。”他抛开杂念，再是问来：“此事便算道完，该你了。”

        王机芯淡淡道：“四月十五，城西上阳宫。”

        “四月十五，那不就三日之后？”薛妍钻出身来，她见裴坤又要阻拦，回眸瞪了他眼，“别人又不是妖魔鬼怪，你隔着我作甚？再说，他真要伤我，你也挡不住呀！”

        这位大唐郡主嘟囔了几声，便与王机芯贴身坐着，满心好奇：“吴公子，刚那些涌动的水，是不是所谓的法术？你到底怎变出来的，快再弄出来让我瞧下呗！”

        吴越不知如何回答，尴尬笑笑，只做无声。

        薛妍见其又是寡言，气得杏眼圆睁，她鼓起腮帮子，问向王机芯：“你俩说的那个‘荒’，到底是何方神圣？它跟宫里失窃闹鬼，是不是也有干系？”

        王机芯道：“咱薛郡主说有干系，自然有干系。”

        “我可聪明着呢！”薛妍得意洋洋，“上阳宫到底怎了？”

        十四五岁的女孩，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年纪，薛妍这些问题，确也是众人想知道的。

        王机芯听罢，却对裴坤道：“裴校尉，可别持着三尺长剑啦，国子监里存有上阳宫图纸，你去找祭酒拿来，诶……对了，随便弄副围棋过来！”

        待上阳宫图纸与围棋棋盘并排同列，王机芯指向棋盘正中天元，语调轻松惬意：“咱就当这是上阳宫仙居殿，武则天病灵堂所在，腊月廿四，守灵末夜，贼盗出现。”言毕，他在棋盘上下左右四处各摆放了些黑子。

        随黑子落地，王机芯接着说来：“北为太阴，落有化城院，正月十五深夜，院内突发怪事；东为少阳，矗有星躔门，二月十五晨间，又闻宫门空响；南为太阳，立有双曜亭，三月十五正午，厅中人影忽闪。”

        这三处正是上阳宫闹鬼的地方，先前种种奇闻皆是宫中卫兵亲眼所见，李隆基看向图纸，不禁口中喃喃：“道家四相……剩下西边少阴……”

        王机芯“咦”了声：“你倒见识不浅，还知四相？”

        “先生谬赞，大唐李氏尊老子为祖先，奉道教为国教，我身为李唐皇室，自幼学过一二理论。”

        “三郎哥哥，你们在说啥四像四不像？你说西边少阴，西边……”薛妍手指顺着上阳宫图纸往西轻划，点中三个大字，“莫不是西边甘露殿？四月十五，上阳宫甘露殿！”

        闹鬼地点恰巧位于仙居殿四周，薛妍搞不懂其中玄机，她抬起眼看向王机芯，就听得对方语气慎重：“以仙居殿为中心，东南西北各置阵法，名曰天宿四相炼气阵，以二十八星宿为引，那些光怪陆离的事儿，全因此阵而起。”

        话语间，王机芯将四堆黑子分列二十八点，旋于天元左右，构成的图像恰似神龙盘踞。

        吴越如今身负玄武真元，体内气息不同凡人，他多看两眼黑棋所绘，脑中就像踏进了螺旋迷宫，二十八枚黑子千变万化，使其愈陷愈深，不能自拔。

        听闻王机芯当头棒喝，吴越才猛然惊醒，思绪重回现实，他收敛心神，余悸道：“布阵之人，是‘荒’？”

        “布置此阵快则数月，慢则半年，洛阳是李唐地盘，哪轮得到它撒野。谁的地盘自然是谁布的阵。”王机芯也不管几人听没听懂，自顾打着哈欠出了门，嘴里还飘来句，“时候不早了，大伙儿该睡睡，明儿去了上阳宫，再与你们细说。”

        灯火渐暗，众人归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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