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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31


凌羽不喜欢医院,尤其是大城市的医院。永远拥挤,永远忙碌。病人们拿着问诊单在各个窗口徘徊,从这个队排到那个队,累得宛如一只赶集的狗。

        看病,是个体力活儿。

        但探病就不同了。

        住院部对环境有严格要求,人不能多,声音不能大。凌羽一踏进大楼,连呼吸都不自觉放缓。时间刚过饭点,空气里还飘着病属们送饭时留下的余香,好像是红烧肉和番茄炒蛋。咨询台前,护士姐姐们轻声细语地交谈,走起路来,脚不沾地,仿佛踩着芭蕾舞步。

        程应欢带她来到一间病房门口。

        笃笃笃,轻轻扣门。

        门内传来脚步。随后,一位相貌清秀的年轻女人出现在他们眼前。披发、素颜,看上去二十七八,漂亮但不艳丽,是小家碧玉的长相——不是程应欢喜欢的类型。

        “您、您来了,请进。”她用词恭敬,好像有点怕程应欢,往后退几步,才看着凌羽问,“这位是……”

        “我女朋友。”程应欢语调平平,没带什么情绪,仿佛对着陌生人。

        凌羽不愿让场面太尴尬,主动上前自我介绍,又和对方寒暄两句,递过果篮和营养品。

        女人点头感谢,把他们请进屋。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设施齐备,内有单独浴室。靠窗放置一张简易折叠床,是给陪夜人准备的。

        中间病床上躺着一个小男孩,闭着眼,正在睡觉。除了唇色略浅,看不出什么病容。小小的脸颊,略带婴儿肥。鼻骨高挺,和他妈妈的秀鼻不同,显然是遗传自爸爸。

        凌羽扭头看程应欢,正在心里做比对时,见他摘下鼻梁上的墨镜,左右看过后,面露不满:“怎么就你一个人?老二呢?”

        女人慌忙解释:“他出去打电话了,一会儿就回来,您请稍等……”说着,她拎起水壶给他们倒茶。那姿态,谦卑得仿佛欠了程应欢百八十万。

        到底什么情况?老二又是谁?不会还有二胎吧?

        凌羽肚里憋了满腹疑问,嘴巴张开,想起来之前答应过程应欢,绝不多问,于是咬咬牙,强忍着。其痛苦程度,大概等同于拉稀找不到厕所。她很同情自己。

        三人正捧着茶杯互尬,床那头,传来嗯哼一声,小男孩醒了。

        凌羽看过去,发现那小孩眼睛睁开,眨巴眨巴的模样,和程应欢更像了。突然心生羡慕——这优越的基因,要是归我就好了。

        女人走到床边,给孩子喂水:“圆圆,快瞧,谁来看你啦?”

        名叫圆圆而不是扁扁的男孩坐起身子,鼓着腮帮,盯了程应欢老半天,终于想起这人是谁,怯生生地喊出来。

        “大伯。”

        大、伯……这声稚嫩童音直接把凌羽轰傻了。

        “嗯。”程应欢冷淡回应一声,眼不斜,身不动,屁股陷在沙发里,焊死了一般。

        凌羽呆坐着,大脑高速运转,终于从爆炸后的残片里,整理出一条逻辑链。

        从一开始半开玩笑的“怕不怕?”,到最近的那句“你在意的是这个?”——她终于明白,这个傻逼男人把亲侄子说成私生子,绝对不是真跟弟媳搞出了什么伦理意外,而是……在试探。

        他在试探她的底线。

        哇,凌羽都要气笑了。若不是此刻在探病,打架会被护士姐姐轰出去,她绝对要拉着程应欢大干一场。你大爷的,老娘叱咤情场多年,被探出真正的底线,不丢人。丢人的是,你特么歪打正着,是外挂,是作弊!太亏了!

        凌羽甩着眼刀狠狠剜他。可恨程应欢直接一键屏蔽,脸埋在茶雾里装死。

        喂,程死人,你对着亲侄子,说话语气干啥那么横?让人误会。其实这事吧,不能怪她瞎想。平日品行不端,遇事才会遭人怀疑。私生子什么的,她纯属合理推测。

        话说回来,他为何那么讨厌这家人?不会真借他钱了吧?巨款?不还?啧啧,都那么有钱了,还在乎这个?难道是,和他弟关系不好?也许,他弟是个坑哥的货——就像陈烟。

        俗话说,想啥来啥。正当凌羽腹诽程家弟弟如何如何奇葩时,吱呀一声,门开了。

        进门的男人边走边低头看手机,仿佛上面的信息重要无比,眼镜都滑到鼻头,也没顾得扶。他五官和程应欢很像,但含胸驼背,圆脸胖腰,就是个饱受社会捶打的普通中年男性。

        “阿学。”女人低低唤他。

        他猛地抬头,这才看见房中访客,把眼镜推回原位,对程应欢说:“哦,你已经到了。”

        这下子,凌羽笃定,两兄弟关系绝对很差,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程应欢也很直接,眼皮一掀:“说吧,找我什么事?”

        弟弟没有回答,侧头看凌羽一眼,也没问她是谁。走过来,倚着墙,不和他们坐一处。

        凌羽不打算介入,低头专心地玩起消消乐。但耳朵无法封闭,两人的对话清晰传来。

        弟弟说:“医生推荐了一种新药。有点贵,价格是现在的十倍多。”

        大忙人哥哥表示:“就这?值得我专门跑一趟?”你知道我的时间多值钱吗?

        “我明天要回去了。”弟弟蔫蔫地开口,托孤似的,仿佛他才是躺在病床上的那个,“爸妈年纪大了,一直住酒店也不好,你还是把他们接到家里吧。圆圆这边,他妈会照顾,但女人家胆子小,容易慌,你多看着点儿……”

        哥哥由着他说,也不打断,等他絮叨完,才冷冰冰地回:“我只出钱,不出人。”

        弟弟皱着脸解释:“领导在催我回去,不能再请假了……”

        “和我有关吗?”哥哥六亲不认。

        弟弟倍受打击,一着急,口不择言:“你这样有意思吗?家里又不欠你的!”

        “没意思。”程应欢耐心耗尽,拉着凌羽站起来,面朝他弟说,“换药的事,我同意。其他的,免谈。——走了,没事别老给我打电话。”

        弟弟站在原地:“哥……”

        这是凌羽第一次听见他叫人。

        拉着她的那只手抽动两下。程应欢回头看向弟弟,一言不发。

        弟弟说:“你不能总把怨气撒在我身上……这么多年,家里没问你要过一分钱。这次若不是圆圆生病,实在周转不开,我根本不会求到你头上。”他咽了咽口水,“我对你,问心无愧。”

        病房里,光线晦暗,所有人的脸都被迫蒙上一层阴影。亲人间恩怨缠斗,最终的输赢,还是看谁先心软。

        程应欢面朝房门,仍是离开的姿势:“我可以找护工。需要几个?”

        弟弟回答:“两个。”

        他“嗯”一声。

        “谢谢。”弟弟说完这两字,再无言语。

        程应欢没有挪动脚步。他站在那儿,仿佛在等待什么。

        真可怜。

        难言的感伤突然攥紧她的心脏,像丛林里的兽夹,狠狠咬住,咬得鲜血淋漓。

        手不自觉与他十指交握,或许是心有同感,此刻十分想拥抱他。

        病房门从外面被人推开。

        一对五旬老人风风火火地闯入,看见门口挡路的程应欢和凌羽时,慈祥的面容仿佛突然加了灰白滤镜,变得阴森可憎。

        “刚来就要走?”男性长辈侧身走过时,寒脸冷哼。

        他皮肤黑黄,但很饱满,眼角挤满笑纹,大约个性开朗,穿着时髦的短呢大衣,手里拎着两个保温桶,是个体面和蔼的老人——如果忽略脸部表情的话。

        “爸,妈。”弟弟走上前叫人,“哎呀,上次不是说了吗?这边吃饭很方便,不用你们送。”

        “外面的,哪有自家做的好吃!”女性长辈打开保温桶的盖子,“闻闻,红枣糯米粥,香吧?一点糖都没放,纯天然。”

        “圆圆,想爷爷了不?哈哈,好像长胖了,是不是呀?哦,想吃橘子啊……”

        好一幅三代同堂、合家欢乐的完美画卷!

        程应欢和凌羽站在门口,就像两个隐形人。

        他说:“我后面还有工作,先走了。”

        “大、大哥慢走。”

        除了那位年轻的弟媳,没人站起来送他。

        男性长辈坐在沙发上剥橘子:“整天工作工作,谁知道在哪儿瞎混!”

        而女性长辈正忙着盛汤喂小孙子,嘴里叽叽咕咕,仿佛自言自语:“……唉,你身边就没有正经清白的姑娘吗?”

        凌羽愣了一秒才意识她在说自己。

        低头确认自己的打扮,高领毛衣、半身裙,因为是来探病,特地穿得温婉朴素,连高跟鞋都没蹬。结果竟被说是不正经、不清白!您老是火眼金睛吗?

        一大堆国骂堵在嗓子眼儿,正要回嘴时,程应欢揽住她,安抚似的摸她脸颊,也不回头,大笑两声:“劳烦操心啦!我又不正经清白,找什么正经清白的姑娘呀!”

        “怎么跟你妈说话的?”男性长辈怒而起身,“我警告你,你再这么瞎混,以后老了、死了,都没人给你送终!”

        凌羽不迷信养老送终这种老传统,也觉得对方这话太重。她想顶回去。但程应欢掐着她的腰,在她耳边说:“走吧,为他们生气,不值得。”

        回到车里,凌羽仍余怒未消:“你爸妈也太偏心了!”

        大约是她气鼓鼓的模样很有趣,程应欢大笑着发动车子:“世上哪有一碗水端平的父母?其实,他们也没亏待我,生我养我,供我上学……”

        “哼,不患寡,而患不均。”

        她不明白程应欢为什么会被父母讨厌。普通人家能出几个明星?更何况,他还不是普通明星,是普通明星都要跪舔的影帝级明星。难道不该被家人供起来当镇宅之宝,顺便教育后代吗?

        当然,她也知道,父母偏袒起来,毫无道理可言。乖巧或叛逆、聪明或蠢笨、亲生或继生,与这些都没关系,他们只是不喜欢而已。

        父母天生爱子女,这话大概是个谎言,专门造出来骗小孩儿,而她已经成年。

        程应欢也成年了。所以他看上去不太在乎,说话办事,界限分明。“只出钱,不出人。”——这倒是个好办法,值得借鉴。

        凌羽想起自家的老头,然后想起那个操蛋的中秋节。左上臂忽然灼烫,已经结痂的伤口隐隐作痛。

        她问:“你恨他们吗?”

        程应欢摇摇头:“谈不上恨,但也不爱。多亏他们,让我很早就明白,没有人会无条件地爱你。想要爱,就要自己去争,去抢。”

        “那你抢过你弟弟了吗?”

        程应欢斜眼看她。你刚刚是没在场?我像是抢过他的样子?

        但他很会给自己找台阶:“不是所有的爱都值得抢。老人家年纪大了,恶习难改,随他们去吧。”

        凌羽听得拍手大笑:“我真喜欢你的阴阳怪气。”

        “彼此彼此。”

        车子驶出停车场。路面变宽,视野开阔。

        “你和父母关系好吗?”程应欢突然问。

        不久前才辞别程家父母,凌羽觉得自己有责任回答他,并且说实话。

        “很差。”

        正如她对他父母的作为感到诧异,程应欢意外地瞪大眼睛:“他们对你不好?”

        “谈不上好坏……他们,不怎么参与我的生活。”

        “单亲家庭?”他大胆猜测。

        凌羽察觉出什么:“你对我的父母很感兴趣吗?”

        “随便聊聊嘛。”他轻松地笑着,“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可以换个话题。”

        凌羽想了想,说:“没关系,可以聊。”

        她很少提起自己的家人,并非觉得羞耻,而是大多数人都不感兴趣。大家太注意分寸,也太警觉,担心暴露软肋,被人拿捏。

        凌羽不知道那能否称作自己的软肋。

        爸、妈,这两个词对她而言,只是一个称谓,没有太多额外的意义。

        “你想知道什么?”

        “没什么,只是好奇,想多了解你一些。”程应欢转动方向盘,将车开进一个弯道,“你今天,有多了解我一点吗?”

        凌羽点头表示此话有理。信息互换,本来就该公平。

        “先从谁开始说起呢?”

        “那么复杂?还要分开讲?”

        “当然。”

        “那就先说你爸吧。”

        “我爸呀……”

        凌羽对父亲的感情很复杂,一时拿不准措辞,斟酌许久,几乎是下判词般说:“他人不坏,但很恶心。”

        “嗯……”程应欢谨慎地未发表任何评价,主持人似的鼓励道,“请继续。”

        “我是爷爷奶奶养大的,十岁以前,只见过我爸两次——而且都是在除夕夜,他全程没和我说过话。后来,老人家年纪大了,不方便再照顾我,我这才搬去城里和他同住。那段日子,唉,不忍回忆,太惨了……”

        “他打你了?”程应欢表情严肃。

        “不是,”凌羽猛摇头,“不是那种惨法。我爸,唉……他太招蜂引蝶了。不结婚,永远单身,永远和各种女人纠缠不清,而且不知满足——你知道《天龙八部》里的段正淳吗?”

        “啊,知道。”

        “就和他差不多,但是比段二爷更骚更浪更流氓!我那时候,每天都在担心他因为在大街上调戏小姑娘而被警察抓走。老不要脸的,对什么都不上心,数十年如一日,只喜欢漂亮姑娘,从没有因为自己年老色衰就有所节制,反而更变本加厉。美其名曰,‘为浪漫死,为爱情生’我呸,分明就是一老流氓,为了泡妞,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凌羽骂得痛快淋漓。程应欢逐渐插不上话,但也坚持见缝插针地“嗯”“啊”两声,表示自己认真在听。

        前方的路无限延伸,他们仍在城市迷宫里打转。或许,可以一直转下去,让对话继续。

        凌羽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暗褐色的痂:“还记得这个不?”

        “是中秋节那天……”

        “这伤就是他的杰作。两年前,他突然闪婚,娶回一个比她小十岁的女人。那女人有一个女儿,比我小六岁。中秋节那天,他说要请我吃饭……结果是场鸿门宴。”

        凌羽不是一个倾诉欲很强的人,但在辱骂亲爹的过程中,她发现,当有听众时,情绪可以得到纾解。许多耿耿于怀、如鲠在喉的刺,突然就消解了。

        她扭头看向自己唯一的听众。

        “那天,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的。只是,老头子害我心情不好,再加上中秋,就……对不起。”

        凌羽极少反思自己的海王行为。她讨厌父亲,但耳濡目染,感情道德标准很低。有时候,她甚至很享受玩弄男人,除了有成就感,还有一种报复的快感。看着他人为自己意乱情迷,多爽啊,无论这个人是谁。

        但今天,她不得不心怀感激。

        因为这个男人主动向她敞开自己。因为他跨过边界,伸手触摸了她。

        “他叫什么?”

        “费琮。是我前男友。”

        “哦。”

        程应欢声音如常。戴着鹰羽戒指的那只手突然伸过来,与她十指交扣。

        “以后的中秋,我陪你过吧。”拇指亲昵地蹭她,“不光是中秋节——春节、元宵节、清明节、端午节、七夕节、圣诞节,不管是法定的、世俗的,还是中国的、外国的,以后每个节日,只要你愿意,我都会陪你过的。”

        男人的甜言蜜语,对凌羽的攻击力一向为零。因为她自己就是情话大师。

        但此时此刻,她忍不住破防:“你……是认真的?”

        “非常认真。”浅褐色的眼珠里晃动着玉石般的光芒,看得人心跳加速。

        事实证明,心跳过速时,人会进入傲娇状态,以挽回颜面。

        凌羽抽出爪子,狠狠挠他一下:“呸,谁要和你过清明节!”

        怎么办,傲娇也是情趣之一,爪子收不回来,请不要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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