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知春
酒足饭饱后，景时拄着下巴，神色懒散。
扇子在他手里转了几圈，隔间传来喝酒划拳的叫喊，一声声冲上房梁，震得桌角都在颤，似乎是喝到了兴头上。
“人界有人界的规矩，妖域也是一样。”景时说，“这里属于妖族，是他们的地盘。在他们看来，许多事可以做、也很寻常。这是他们的喜好，我们无权插手。”
所以——
“谢兄暂且忍一忍吧。”
“……”
在他对面，谢玄正双手捂住耳朵，神情麻木得仿佛是被强行拉来陪酒的倒霉蛋。
“我们何时离开？”他问。
景时想了想，道：“至少现在还不行。”
还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一时半会肯定不能走。
“不过谢兄，你的听力真的好敏感啊。”这种程度的噪音就没法忍受了吗？”
景时好奇：“那是不是其他强烈的刺激也可以影响到你？”
比如，强烈的光线或者味道。
谢玄没说话，但那紧紧蹙起的眉头还是暴露了他此刻不同寻常的烦躁。
从前看小说的时候，没发现有这类描写啊……
见他实在忍得辛苦，景时起身从口袋里摸出一块药贴：“这是安神贴，凝神静气的，要不你试试看？”
听仙医说这种治疗失眠的药也可以降低感官的灵敏度，能够最大程度地排除外界对人体的干扰。可是药三分毒，如果再加上致幻致晕的草药，足够昏倒一头象。
谢玄接过来，撕下表面，犹豫一会，把它贴在了脖子一侧。
触碰到皮肤后，清清凉凉的药力流入经脉，冲散了那些四处撩拨的妖气。
但同时，谢玄身上的仙脉也压不住了。
他浑厚的灵力不再受到抑制，与药力共鸣，自发翻涌而出，顷刻间便如冷泉般占据了整个房间。
四周烛火骤然微弱，温度顺势下降。
空气得到净化，景时精神一振，但身上那点仅存的妖香也随着灵力的涌动，挣扎着消散了。
而灵力反冲的直接后果就是——
“有谁闻到什么味了么？”
“是仙门的灵气……”
“这楼里有修士！”
隔壁间一下子躁动起来，所有的妖怪都在叫嚷。
楼层地板开始震颤，身下坐着的小椅甚至发出了不祥的吱呀呻/吟。两人僵硬地转头，看见窗纸上的妖影如同山林倾倒而来。
“咣当”一声巨响，他们背后的屏风被砸碎了。
大大小小的妖怪聚集在门口，身形似山连成一片，他们的气息或坚实或张扬，却毫无例外地背着可怖的真身之形，就像是舒展悬浮的骨架。
室内的妖气再一次猖狂起来，方才好不容易散开的味道再次缠绕着鼻尖。
景时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他们妖族在打架之前就喜欢露出妖鬼本相，妖相越大越华丽，就越能证明其妖力之纯净。但无论具体实力如何，肯定要先把气势放出去，让对面产生恐惧，这样才更能体现出自己的力量。
“身上一点妖气都没有，肯定是修士没跑了。”
“真是胆子不小啊，居然敢闯进妖界的地盘！”
“今夜终于能有点乐子做了！”
妖怪们声大如雷，震得人耳膜都在发疼，景时觉得即便他们聚在一起什么都不做，只要平地一声喊，这楼都能塌陷。
“谢兄，我们……”
是跑、还是打呢？
而谢玄明显对于一排排的孔雀开屏很不感冒，他的脸色比往常更冷，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
——好吧，这是要打了。
景时从口袋里摸出另一片膏药，啪叽一下也给自己贴上了。
在这种时候受到妖气过多的干扰恐怕会有性命之忧，他可不想打到最后是被人扛着出去的。
眼看着妖怪们越来越近，四周的妖气仿佛也受到牵引，凝聚成实质。落在脚边的阴影如同深邃的泥沼，渐渐把两人困在角落里。
一只硕大的手掌乘着纸和颜料，向他们伸来。
谢玄目光凛冽，剑锋出鞘——
等等。
看清了对方手里的物件，他动作一滞。
它拿的是什么？纸和朱红？
剑刃猛地改变了方向，谢玄顺势收敛灵力。
只见冷光乍起，原本清透锐利的剑气失去了威胁，擦着食指顶部横斜而过。
咔嚓一声响，食指的指甲被削去半边。
喜闻乐见的，房间里跟着安静一瞬。
人和妖两边都有点无措。
——什么情况？
景时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拿纸和颜料来打架？是在追求什么争斗的艺术吗？
他扇子拿在手里，只觉得烫手，而谢玄就在这沉默中收剑入鞘，仿佛刚才给人家修指甲的人不是他一样。
终于，那被削去指甲的妖怪颇有礼貌地开口了：
“请问，能给我们按个手印吗？”
．
“对对，往上一点，就按在这儿。”
“再沾点这红色……”
“哎呀，别只按一根手指头啊，五根都放上去嘛。”
谢玄面无表情地抬头：“我们都是只用一根手指画押。”
妖怪有所顿悟：“原来你们管这叫画押啊。”
“不不不，还是有区别的！”景时急忙在旁边纠正已经跑偏的人和妖，“我们的画押……跟你们这不一样，你们是为了收藏，我们是为了认罪。”
“是这样吗？”
“是这样。”
妖怪想不明白，索性也不在意这些。他把谢玄留的手印纸好好折叠，塞进自己的上衣里去了。
这只走了之后下只顶上，又一张纸递上来，谢玄熟练地拍上了自己的手印。
而旁边，得到朱红印记的妖怪们聚在一起研究着：
“你瞧，他们的指纹跟我们都不一样，他们没有回旋纹。”
“这指纹真小啊，跟我洞窟中的鸡仔一样。”
“虽然小，但是很秀气呢，能和我们女妖比了。”
“……”
究竟为什么会这样？
景时抵住额头，痛苦地思考。
这群妖怪一定有哪里不对。
不然他们为什么会像参观动物园一样排队等着按手印？
景时和谢玄就是那被欣赏的猴，妖怪游客们紧张且期待，两人按的手印就是给他们的纪念品……而且是五根手指头的超级廉价纪念品。
“所以为什么是手印呢？”景时尝试从其中一个角度吐槽，“我们的手印什么特别之处吗？”
立刻有妖怪回答他：“单从大小和形状来说，很特别。”
旁边人附和：“而且形状和大小……很特别。”
“对，特别是形状和大小，非常特别。”
景时：“……”
他大概明白有多特别了。
他记得小说中妖族大多崇武好斗、排斥文理，许多有头有脸的妖怪也会大字不识一个，因此，即便谢玄给这群妖写点什么也没有意义，他们根本看不懂，只有按手印的方法最为有效。
“当然啦，如果你们愿意砍一只手下来送给我们，那就更好了。”又有妖怪开玩笑似的说。
景时立刻义正言辞地拒绝：“不必了，手我们还留着有大用。”
末了，他话音一转，问，“你们就没见过其他修士吗？”
妖怪摇头：“我们从来不出去，也没有哪个修士能进得来，你们是第一、和第二。”
从来不出去，也没人进的来？
这里真的是连接妖域的间隙吗？怎么会没有去人界的妖？
景时察觉出了一点异样，又问：“那这有管事的吗？比如我们进来时的那个狐妖，或者其他什么妖怪。”
妖怪们立刻开始了新一轮的讨论：
“他说得是谁？这有狐妖吗？”
“我记得是有，可是叫什么呢？”
“可我们只要吃就好了，为什么要去管狐妖？”
“……”
记忆缺口、意识混乱，一群被滋养得肥硕却毫不自知的魂魄、一处尽情纵欢享乐之楼。
景时眯起眼睛，仰头看着这群庞然大物：
“你们……不会是被困在这里的吧？”
话音刚落，所有妖怪都安静下来。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快对这荒谬的问题进行了否定。
“怎么可能？不可能。”
“我们怎么会困在这呢？我们是在这快活的。”
“就是这样，这里有吃有喝，还有阳魂供给。”
“哪里来的阳魂？”景时打断他们，“你们不就是阳魂吗，为什么要去吃同类呢？”
四周又是一静。
他们是阳魂吗？那为什么背后生长着恶妖的骨骼呢？
景时垂下眼帘，自顾自地继续开口：“明明都是人类的魂魄，却被妖饲养，互相吞食、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实在是，令人感慨万千。
“景时。”
谢玄突然叫了他的名字。
景时怔愣一瞬，想说的话卡在嗓子里。
部分原因是他没想到谢玄会连名带姓地叫自己，另一部分则是来自眼前诡异的景象。
这一刻，所有妖怪都站直了，僵硬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妖影重新爬满地面，冰冷厚重的鬼气充斥在四面八方。
话语戳破了谎言，浮于表面的温柔乡被打碎，内里吃人的事实自然而然被袒露出来。
群妖们的目光霎那间变的阴鸷又狠戾，像是抓住了肉食的恶兽，穿过浓雾，紧紧咬住两人不放。
不知哪里响起了铜铃声，混在汹涌的风里，连同头顶金纱银坠疯狂摇晃。
那柄剑再次陷入剧烈的震颤中。
谢玄应声拔出长剑，尖端向下，握着降霜的灵力手捏紧了，寒芒尽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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