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知春

妖气弥漫在空中，很快又被冷光斩开。

        雪衫无影，飒沓如风，剑光所到之处，是霜花寒芒冲破妖暗、黑潮慑退。

        ——完全看不清他的动作。

        景时收起折扇，目光随着那些飘落的灵力碎片移动。

        等到最后一只妖怪倒下，谢玄站在混乱中单手提剑，不躲也不退。

        庞大身躯坍塌在地，烟尘迎面涌来，呼啦一下全部撞在灵力屏障上，强烈的气息将衣角吹得像是逆风的雪花。

        景时忍不住又咳嗽两声。

        这些妖怪身上的味道实在难以恭维，怪不得楼中摆放了那么多火炉和香料，想来就是为了遮掩妖气。

        面前满地狼藉，谢玄目不斜视，把剑随意转了几圈甩去妖血，然后插回后背的剑鞘里。

        他转身时，那颈侧的药贴露出来，已经半边染黑，似乎要被妖气浸透了。

        景时回过神来，道：“我还以为你刚才叫我，是让我也一起上，结果现在你一个人就把它们全解决了。”

        谢玄：“我是想让你躲开。”

        景时不解。

        “会被波及到。”谢玄语调毫无起伏，“不然我还要去帮你。”

        景时：“……”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刺耳。

        被没被波及他不知道，但他深刻地明白，自己这是被小瞧了。

        就因为他的灵力看起来很少、身体看起来很平常。

        景时立刻给自己找补：“虽然我没有谢兄那么多灵力可用，但是，论战力来说，我也能跟很多人五五开的……”

        “有妖怪逃走了，三楼还有许多。”谢玄没听他解释，直接抬腿绕开地上杂乱。

        景时低头看看脚边的妖尸，黑气从他们裂开的身体中流出来，隐约弥散着腐臭。

        这股味道倒很符合他们自相残杀的舞台，毕竟，在一具具看似强壮的皮囊之下，是数不清的阳魂残块。

        这些妖怪，纵然生前是人，死后也不会再有人魂的特质了，他们已经被互相之间的浊气污染，同时因为吃了太多同类，智力和意识都变得极为混沌，恐怕连怎么来这都记不清了。

        这座存在于池塘下、伫立于人妖界间隙的知春馆，就是一栋饲养妖鬼、催熟魔物的极阴之地。

        不断有人界死去的魂魄被带进来，连同肉和酒被端上桌子，供百妖享用，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也曾是人类……那些强大的妖怪还可以随意去吃身旁弱小的妖，最开始景时和谢玄进来，或许就是被当成如此。

        可是，知春馆究竟从哪里收集来阳魂呢？

        这附近唯一的来源，不就只有上面的燕回城了吗？

        “或许幕后之人早就把燕回当成了自助粮仓。”景时思索道，“他们可以将城里的人杀掉，取出魂魄，再拿来饲养这些妖。”

        刚死不久的魂魄其中蕴含的阳气非常充足，甚至口感还很新鲜，能够满足近十只小妖三天的胃口。这是景时从图鉴设定里知晓的。

        但有妖怪去往人界杀人，是件很严重的事，不光中洲的仙门对此愤恨不已，凡是人界的势力都不会放任妖怪大肆作恶，那知春馆是如何在不惊动仙衙的情况下，拿取人命的呢？燕回城的人又怎会对此没有反应？

        景时用折扇敲着手心，自言自语：“如果，我是这的馆主，想要从人界拿东西，肯定会安排一些人手在人界……”

        “但，要用什么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又如何让死者周围的人毫无察觉呢？”

        “总不会一下子杀掉全家吧，那样不就变成灭门惨案了。”

        “你不是妖怪，如何理解它们的想法。”谢玄突然道。

        景时抬头看他。

        面前的人仍是那副漠然的神色，眼睛里像湖水那样，没有一丝波澜。

        谢玄目不斜视，语气平静：“多想无用，上去就知道了。”

        也对。景时点头：“我们走吧。”

        是人是鬼，总要见到再说。

        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谢玄看起来……似乎有点不快？

        ．

        通往三楼的楼梯幽静且昏暗，可四周的装饰仍然奢华亮丽，更像是高门贵族偏爱的布置。

        景时跟在谢玄后面，视线掠过两侧的墙纸。

        墙上的图案很是陌生，像是许多电视剧里出现的那种妖魔标记，有水珠从光洁的表面滑落，留下一串串湿痕。

        他手指蹭上椒红的墙面，发现这些颜料居然没有干——或者更有可能，这根本不是颜料，是血迹。

        “好像在鬼屋一样。”景时说。

        只不过他们面对的是真正的妖魔。

        谢玄没回答，因为他听见了不远处沉重的声音。

        像是金属敲击地面，又如同锁链撞击拉扯，这些响动凝聚、反震，最终幻化成波纹向四处扩散。

        冷风从长廊未知的深处吹过来，空气里妖的味道越发浓郁。

        景时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符纸，两指夹住将其点燃，随后扔向远处。

        黑暗被符纸燃烧的火照亮了，但很快，有一只手从寂静里伸出来，按住那片光。

        说是手其实不太准确，因为那上面覆盖着刚毛，且整体十分明显地分了节。景时看见这属于节肢动物的步足迟缓地移动，末端长如尖刀的爪牙划过地面，留下深深的刻痕。

        不光是地面，墙侧、天花板……到处都是被狠狠割出来的痕迹，而那藏身于暗处的罪魁祸首坐直了，缓缓露出它背后缭乱的魔纹和粗壮的八条腿。

        这是一只蜘蛛，一只接近四五米高的蜘蛛。

        黑暗中，蜘蛛肿圆的八只眼睛锁定了两人。它愤怒地张开獠牙，粘液或是口水从下面流出来。

        景时小声说：“我觉得……它不像是能交流的样子。”

        谢玄已然拔剑了。

        蜘蛛紧紧盯着他们，前肢不断挥舞，正中央的尖齿与骨刺摩擦，发出奇异的声音。

        景时仔细听了听，竟然能从那错乱的音节里找出些人类的语调。

        “我的……孩子……死……”

        下一刻，它的腹部张开血盆大口。

        各个方向上袭来的锁链如同破天长矛，撕裂空气、迸溅出火花。妖气四处流窜仿佛被顶开了闸，汹涌又混浊地淹没了一整层楼。

        在这激荡的风浪中，谢玄压低上身，剑身略微倾斜，刃面清晰明亮得像是盛满月光。

        接着，他闪身踏入了妖相之浪。

        寒光逆行，利刃折空。

        突如其来的剑锋第一下截断了蜘蛛的两条前腿骨，第二下则贯穿进整个胸膛。

        蜘蛛的喉咙甚至来不及发出尖叫就被震碎了，那折断的骨刺和血肉都被剑气压着，滑进地里。

        楼柱轰然倒塌，三层地板被撞穿了，锁链同时炸开，铁锈混合着血腥味扑入霜寒中，融化出一片赤红的大雨。

        谢玄抵在蜘蛛腹胸处，侧握着长剑缓缓转动，手中传来骨肉被搅碎的异响尤为惨烈。随后他压着剑柄，猛地用力往上抬。

        这一下让剑身彻底划开了蜘蛛的身体，连同它背后熊熊燃烧的妖相都一分为二。

        血珠滚到空中，又纷纷砸落在墙面，蜘蛛翻倒在地，八只脚抽搐着碎裂，口中的毒牙间隙渐渐流出浓液，倒流进胸腔。

        妖气快速沉寂萎靡，黑血填满缝隙。

        过了许久，烟尘才渐渐消散。景时踩着废墟跳下来，眼睛四处寻找，终于在漫天潮雾里看见了一片苍白的衣角。

        谢玄站在妖骨旁边，剑上全是血。

        “……谢兄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景时迟疑着开口。

        不然下手这么凶做什么？这一切惨状很难不让人怀疑他在宣泄心中的什么情绪。

        难不成是因为知道有妖怪在为祸人间，身为正道弟子却没能及时制止惨状，所以才如此气愤的？

        在景时探究的眼神中，谢玄低下头，垂目看着剑的尖端。

        “不知为何，从刚才开始，我的心绪就不太安定。”

        他用手指抵住眉心，眼睛里雾沉沉的，什么多余的情绪没有。

        “特别是看见这些锁链……”

        “我总会，想起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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