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段誉曾告诉王语嫣：“你要是见到你表哥，可以跟他谈谈诗词里那些子夜歌、会真诗，以发思慕之情。”然而现在，这些词句从阿碧的口中吐露出来，王语嫣却只想躲避。她想到母亲，也许母亲很快就要来了。她想穿过回廊，到大门口去，一共几条路，她特别选了那条经过表哥书房的路，好从窗口那个纸洞看看他。她脚步细碎，不敢惊扰。当然她看到他了，虽然他没看到她，只在台前写字。她几下他桌上那本书的名字，然后走到门口，等待母亲回来。

        母亲的船很快就来了，船的头是尖的，上面用墨写着一个“王”字。船上一位自家的婢女走下来，径直进屋通报一番，就把她拉走了。她似乎感到了母亲雷霆般的怒火，因为船上所有人都佩着长剑，寒光闪闪，令人生畏。她回到曼陀山庄，暮春时节，庄上茶花早已凋零，不像离开时那样灿烂，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离家太久。

        她把自己在外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母亲，本以为母亲会大骂一顿，没想到却是异常的平静。母亲带她来到自己房间，神情端严，对她说：

        “语嫣，你也长大了，我固然留你不住，也不想责怪你。然而这曼陀山庄终归是你的，既然如此，我便要讲讲它的来历。你是不是一直很奇怪，怎么没见过外公外婆？”

        “我……我认为他们早过世了。”她低下头。

        “是的。我小时候和外公外婆住在大理无量山的琅環福地，外公是逍遥派的掌门，收集了本派和天下各派的武学藏书，我们的生活也配得上\''逍遥\''二字，然而二十八年前，外公离开无量山，说是清理门户，然后不知所终。外婆出山打听他的下落，上穷碧落下黄泉，却没有丝毫消息，最终因病过世了，我被送到舅舅姑苏王家，还把自家的所有书带到瑯環□□来。

        “我本是要嫁给王家人，但是……我遇到了一个人，是大理同乡，我以为遇到故人，就……就怀上了你，我想嫁给他，然后他负情负义，然后我便嫁给你父亲。孩子，天下男子没一个好的，即使对你再殷勤。你那个表哥，我不知道他这几年在干些什么，整天鬼鬼祟祟的，哼。还有那姓段的小子，他也是个大理来的，还偷学本派的\''凌波微步\''和\''北冥神功\''，下流无耻，还以为别人都不知道。这些男人那点小恩小惠，别让你放松警惕，可别上了贼船，进退两难啊。

        “唉，唉，我为什么就没学一点武功，瑯環□□的书，我都看过，招式我也都记了，可爹妈不让我练武，说什么学武滋生祸端，会给本门带来不幸，说什么远离武功才得平安喜乐。然后我又把这观念灌输给了你，于是你也只看书，不练习。然后来了个偷练的，我看到他用凌波微步带着你和那两个丫头逃跑，既然是他骗你、诱惑你，也不算你的大过。”

        王夫人说着，渐渐自言自语、语无伦次起来。讲到激动处，就双颊晕红，几欲流泪，一脸悔恨自怜的神色。王语嫣自幼在山庄生活，于母亲年轻时的事迹，却少有了解，只偶尔从丫头仆妇、邻家姑妈那里听到些只言片语，今日得闻，心中好不讶异，又想到此次外出的种种经历，一个扑朔迷离的世界开始浮现在她眼前。在此之前，她的世界不过一片白纸、一抹月光，简单明了，现在却越加复杂。

        整个第二天上午，王语嫣都在母亲和先生的指导下读书。到了正午，先生走了，他就可以休息了。她走到琅環□□，在一排排书架间徘徊。她记得表哥昨天台面的纸上写了“打狗棒法”四个字，然后就想在家里找到它的要义。这打狗棒法是丐帮的绝学，向来只传帮主，不予外人，但瑯環□□却有留存，也许这就是祖宗的余荫吧。至于慕容复是怎么找到书的，她并不关心，反正姑苏慕容就是神通广大、武功卓绝。她在昏暗的地下室里到处搜寻，花了一柱香的工夫，终于找到了，就把卷轴藏在衣袖里。

        下午过了一会儿，丫鬟小茗来了，说是表哥派人来问候，问她有没有挨骂受罚，她否认了。如果她此时把棒法给表哥，表哥固然心中欢喜。但她既然听了母亲的苦口良言，就不敢太过殷勤。于是那个卷轴还是放在自己房间。

        再说慕容复收到表妹的消息，便也没有特别担心。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他跟鸠摩智和段誉共同生活。鸠摩智博闻强识，又对武学极其痴迷，还施水阁成了他的巢穴。段誉却性格恬淡，喜爱游玩，还去苏州城游荡了好久，有时也练练六脉神剑。

        那是小暑节气里的一天，炫目的白光照耀着大地，早上去，三个人坐在湖边的石板凳上乘凉，看见一只白鹭在低空滑行，掠过水面，几只海鸥正在游泳。慕容复说道：“段公子，你可曾见过这么多的水鸟？”

        “在滇南的大泽边，我见过更多的海鸥，远比这里要多，不过那是在冬季，而不是现在这样。”

        “我不知道我家的鸟，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杜子美说，\''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想来是不错的。不过我知道，滇南的海鸥，都是从极北穷发之地来的，可能就是庄子说的\''冥海\''吧。它们每年都来越冬。”

        “段兄果然学究天人，远胜于我。”慕容复说道，“这几天我常与你谈文论武，儒释道这些学问，你都颇为精通。听说最近又开始练凌波微步了。”

        “过奖了，凌波微步我也不过初学而已。”

        鸠摩智之前还不说话，这下眼睛亮了。他说：“段公子，你不如展示一下这门武林绝学，好让小僧开开眼界。小僧日日练武、颂经，很少看见你练习。”

        段誉眨了下眼睛，知道不好推脱，便说道：“那我就表演一个字面意义的\''凌波微步\''吧。我就走到对面的沙洲上去再回来。”

        他说着，一边望向湖面，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踱着细碎的脚步，等到水面最为平静的时候，他便一鼓作气，向前奔去。这凌波微步果然是当世一等一的步法，玄奥难明，如同神仙。他走在水上，没有一丝的涟漪，也不带一丝丝声响，如同夜行的猫、滑翔的鸟。他走到沙洲上，并没有惊扰一只鸟儿，它们似乎也一动不动，一脸讶异地看着他，然后走回来，带着极轻的喘息，水面仍然光滑如镜。

        段誉回到岸上，潇洒飘逸，神态自如。旁边二人都一脸惊奇，感慨于逍遥派武功的高深。但鸠摩智仍有不服，他说：“好，好，果然是字面意义上的凌波微步，这门轻功的灵巧，小僧已略有领悟。然而这凌波微步，固然轻捷无伦，论威力可就不比小僧的\''火焰刀\''了，只是火焰刀这个名字，听起来不够文雅。”

        “名字好听未必是真的好，历史上那么多名字很美的人，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慕容复微微一笑，“既然段兄走了一个字面意义的凌波微步，大师，你也来一展绝技吧。”

        段誉心中暗惊，只因王语嫣曾对他说过“名实不符”之类的话语，现在突然想起，手肘抖了一下。鸠摩智却没注意，说：“那我就来表演一个字面意义的火焰刀吧。”

        他说着，运足内力，双手五指并拢，前伸并划圆，一前一后，就这样循环往复，速度起先很慢，然后慢慢加快，两个手掌间便有一阵“呼呼”的风声。他的掌力无形无质，旁边二人却清晰地感受到了。然后他双掌突然向沙洲上的一棵树一推，挟带凌厉的掌风，如同刀刮，那树顶登时生出一团火。火从树顶往下烧，蚕食鲸吞，树的枝叶被毁坏，已经不复原样。他又打了个响指，火焰就熄灭了，连一点火星也没有。

        那二人见此景，更觉神奇不已，不禁鼓掌欢呼，完全忘了这树木本是私人财物。鸠摩智满面春风，眉眼带笑，远胜平日，他是最喜欢别人夸自己武功好的。

        这时，慕容复在一旁开口了：“论武功，我不如国师；论文才，又不如段公子。二位的成就，我穷尽毕生精力也是不及。然而有一门技艺，二位恐怕是不如我了。”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我们到石桌石凳那里去吧。”

        说着，三个人便到石桌那里去了，段誉和鸠摩智坐下来。慕容复走到屋内，对站在门楼的一个仆人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两个人就一起过来了，带着笔墨纸砚。段誉突然想起阿朱说，自己主人会写各家字体，便会心地点点头，鸠摩智却是疑惑。纸张在石桌上铺开来，慕容复蘸了蘸墨水，对着纸张凝神静思，并不急于落笔。

        他自幼习书法，各种字体都能模仿得极为相似，此刻正想着自己要写下的文句，搜索枯肠，最后想到前朝《长恨歌》中“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一句。他又想了一遍自己能用的字体，于是气沉丹田，提笔挥毫。他的右手握成一个中空的拳，拇指和食指握笔，另外三指自然垂下，笔杆竖直，写字时笔尖如在空中，并未触及纸面。于是笔走龙蛇，点划纵横，虽然字形有断，但意义无穷，行云流水，绵绵不绝，就如最精妙的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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