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王语嫣注视着他们离开，然后回到了家，天还没亮，大家都在休息，她却在想下一次和表哥相见的情景。其实之前两人有过书信来往，也见过几次面，不过每次谈的不是武功，就是历史，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出什么别的，或者说能想到，但那肯定令人尴尬，也许默默地看着他是最好的。她这个年纪的姑娘，只要闲来无事，就常常胡思乱想。有时躺在床上，那狂野的想法连自己也要大吃一惊。她又认定他见识甚广，远超自己，以至于读书也比往日用功了不少。

        鸠摩智走后，王夫人还是怀疑，仍然派人去打探他的下落，最后在苏州城内一座小破庙里找到了他，见他正屏息凝神，刻苦练功，看来从书中得到了大用处，也没有再追究。

        不久，王语嫣在自己房间收到了一封信，信上只有两句诗：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她认出这是表哥的字迹，心下窃喜，但看到诗句，又皱了皱眉头：“这第一句是极好的，第二句的诗意却是多么不妙。”她这样想，就用剪刀剪下了前面七个字，就寄回去了。

        她在家里待了几天，总想着出去找表哥，但是一来到水边，就又缩了回来，她想：“在他面前，我和其他的姑娘没什么分别，就是一个小妹妹。可能阿碧要更可爱些。”丫鬟幽草也告诉她：“你要是老是去找人家，人家也会厌烦，要让人家有时间想你。”对于这种经验，她总是半信半疑。

        立秋节气的一天，大理国□□赫艮、司马范骅、司空巴天石来到了慕容氏的庄上，说是要带世子回去找镇南王。她和母亲也跟着去送行。那天清晨她带上打狗棒法的谱。那时是日出之前，天边是火烧的颜色，西边的树影和墙壁却显得异常漆黑，沉郁而凝重。大理三公、段誉和慕容家人一一道别，神情严肃，她却暗中望着表哥，看他朝霞中泛红的脸，看他的眼睛和鼻头，把模样记在脑海里。却不让目光与他的相遇，只要他看自己，她就望向别处。“母亲又要说我没教养了。”她想。

        大理段氏的船越行越远，最终只剩下一个小点。一行人也慢慢走回去。这时她靠近表哥，并肩同行，说道：“表哥，我家有打狗棒法的书，要不要和你的对照一下？”

        “这是最好不过的，我的书可能有缺漏。”

        “我把书带来了，现在就给你。”

        “我也正想看看。”

        “我还记了一句打狗棒法口诀，\''棒回掠地施妙手，横打双犬莫回头。\''”她说着，目光热切，似乎想得到赞赏。

        “你可真是冰雪聪明，若是男子，一定会大有前途。”

        她突然走到他面前，拉住他的双手，微微仰头，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要你说我聪明，我要你说我漂亮。”

        他一下怔住了，张口结舌，印象中她从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平时也极少修饰外表。她戴的最多的头饰是一枝有两颗大珠的金钗，但几个月前被她拿去换了一套衣服。这时，夏季的太阳完全升起来了，水面上浮光跃金，南国的房屋虽没有北方宫廷的琉璃瓦，屋顶上也是熠熠生辉。他看着她，说道：“无论如何，你在表哥心中永远是最美的。”说着，从附近的花架上摘了一朵牵牛花，放在她手里。

        那朵花有着白色的底和紫色的边，还有一滴露水在上方。她看着这朵花，喃喃地说：“牵牛花清晨开放，中午便失去水分，到了傍晚就完全枯萎，你这是做什么呢？”

        “没别的意思，我只想说你比它好看，它太普通了。”他看了看面前的这个姑娘，阳光照在她身上，给她披戴了一层璀璨耀眼的装饰，在明亮的尘埃之中，如同仙女下凡。但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用师长的口吻，说了几句“看人不要只看外表”之类的话，就与她分别了。

        他回到自己的书房，看见她寄来的字迹，心中百感交集。原来他并不是无缘无故地接待大理国世子，而是想借此实现自己光耀门楣的宏愿。他想起母亲的养育之恩，想起祖宗留下的财产与名声，这恩德一生一世也无法偿还。他又想起自己的童年与少年，想起无数称赞自己聪明才智的人们，似乎他是必然要出人头地的。他又想起世子对那个姑娘如何着迷，便想着如果能与大理联姻，对自己有多大的利好：他可以接近一国的权力中心，只要使用计谋，就能轻松地得偿所愿；而且也不需要太多的牺牲，不需要发动战争，让大量平民死亡，这似乎是最符合道德的了。

        在过去的三个月里，他在世子面前旁敲侧击，希望对方能明白自己的苦心，然而世子和镇南王一样，不通世务，全无心机，竟没有听出弦外之音。而真正重要的事情，他似乎无法直接开口，每次想要开口时，心中就泛起一丝愧疚，仿佛心中有一个三角形的东西，一边旋转一边用尖角刺着自己。于是他让世子直接走，当然现在还没走远，要追也很是轻松。。他想到那个姑娘是爱他的，否则不会把字条寄回来，而自己居然想着让她作做牺牲。虽然他也告诉自己，这是为她的幸福着想，不是任何牺牲。世子天性善良，宅心仁厚，不会让她吃亏。到那个时候，自己不知道会不会想她。

        他就这样陷入沉思，外面响起单调反复的蝉声，他感到迷迷糊糊。“我不要再想这些了，打起精神来，往后的日子还有很多。”他对自己说。

        于是又过了一些时候，他也没有去见她，只任凭时光从指尖流过。很快就到了秋分日，过了这天，天气便是一天凉过一天，夏季收起了它的尾巴。

        秋分也不过是很普通的一天，一切都无任何特别之处，他在天黑时就上床了。外面一片寂静，不会打扰睡眠。大概到了子时，他听见耳边传来一阵低语声，那声音很熟悉，但他想不起来是谁。那声音说：“你为什么要睡呢？外面的世界那么好，花草虫鱼都想见你，因为它们不甘寂寞。”他听到这声音就起来了，环顾四周，空无一人，他便顺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他走到花园里，眼见无人，便又走得远了一些，一直走到一片沼泽地旁。很小的时候，他还不会武功，是万万不敢来这里的，怕一脚踩下去就深陷其中，永远不能出来。现在的沼泽却是一片安详，有些稍高的地方似乎是干燥的，还有青草生长。沼泽边有一排芭蕉树，树旁隐约可见一个人影，环珮叮咚，衣带飘摇，外形似一位年轻姑娘，似乎很美，但容貌并不清晰，如同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也许是传说中吸风饮露的仙人。静夜沉沉，浮光霭霭。他走到这女子身边，女子便从腰间解下一个瓷瓶，用一种空灵飘忽的声音说，这是世上一等一的好东西，没有任何危害，她自己也喝过。似乎是要让他喝下。

        他很惊讶，因为这是他平时放悲酥清风的瓶子，他没带解药，不想中毒而死去。但那女子打开瓶子，里面似有花草的香气，隐隐传来欢笑声、歌舞声和阳光的温暖。他看着珍珠似的、泛着紫光的泡沫，知道这不是悲酥清风，喝了一口，却仍然想着自己是在饮鸩酒、吞罂粟，想着自己即将沉入幽冥世界，昏昏欲睡，麻木不仁。然而并非如此。他看见那个女子从地上一点点飞升，飞得很高，看来是位真正的仙女，天姿灵秀，意气高洁。然后他自己似乎也飞起来了，凭虚御风，凌空而行，跟着那位女向导。他俯瞰下界，夜色中的世界似乎很很陌生，全然不似以往，一切都是那么小。他又飞到了云中，云气缭绕，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就是急速下坠，不知坠向何方。

        这时他醒来了，原来是一个梦。他看见自己身边的床垫上有荧荧的泪光，又有几根长长的头发，似乎这又不是梦。他一时惘然，只觉得世事离奇，人生如梦，而梦中情景又无法追忆。按照文人的习惯，这时应该写一篇散文，用上“巫山神女”“汉皋解珮”“刘阮天台”等典故，附庸风雅。但他想不出任何词句，只是在房间找放悲酥清风的瓶子，没有找到，连解药也没有，便到花园里看看。

        他看见了阿碧和王语嫣，似乎隐隐猜到了些什么，阿碧似乎和往常一样，又在弹琴唱歌，表妹却是衣衫单薄，一副不安的神色，脸上似乎有哭过的痕迹。他不知道表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只想着她是否被舅妈责骂了，要自己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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