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父子

皇帝一手握佛珠、一手捏折子，呆住了半晌，方才盘腿坐起。握珠之手搭在腿上腹前三两寸处，另只手往前一松指，折子就落在膝前榻上，手上没了顾忌，他轻轻抬腕，伸指叫李矩，所穿青服大袖依傍手臂垂着，“朕看过了。去告诉宋昭，如今看来，册后诏书写得不好，叫礼部重新拟了来。宋昉科举之事，朕已过目，八月秋闱到来年春闱，他要避嫌，把礼部侍郎提上来办事。他只需专心办那一件。”

        李矩跪得腿肉酸软，仍竖耳详听，眼珠只盯地面金砖，不敢稍稍抬眼，“奴婢得令。”

        皇帝一甩佛串坠饰并弟子珠，“不必拟文，你亲自去”，动作一顿，“再有，告诉萧士真，浙江改稻为桑的事，缓个一年半载。”

        李矩暗自咋舌：陛下对文懿皇后、太子殿下可真好！单说这青服，不是寻常服饰，乃多用于作忌日穿，陛下却在乾清宫内把青服穿成了常服。而要萧首辅提出缓办的事，分明是殿下所求。

        他又想及柳贵妃说的那一句“夜跪不得见，是失宠之兆”，神色一凛，又惊又怕，觉得陛下的心思是愈发难测，磕头回道，“是”，旋即退出殿去办。

        李矩按照皇帝意思见了宋昭，把话传达，宋昭深感异常。

        文懿皇后去了十四载，神位、衣冠设在奉先殿，每年或清明、或中元，逢此两节之一，陛下每每要在殿内诵读诔文。故在礼部也成一例，便是两节之前，把写就的文章递上去凭君挑选。如今六月中旬，清明已过、中元未至，远不是奉诔文之时。

        况且又要的册后诏书？

        “李公公，陛下……”

        李矩原是两手端拂尘之末，抽出一只摆手，“宋大人莫问，陛下尊口既开，就是有天大的道理。咱家只职传话，哪里敢用心思去揣测什么？您和诸位大人在朝已久，定然自有计较！”

        说完，不待宋昭反应，做了个告辞的礼节，复把拂尘一抱，带两个太监出了礼部。

        宋昭心内伏下一绪，暂且不理，单把礼部诸人叫来，吩咐了科举事宜，又叫两人明日去内阁大库把文懿皇后的册后诏书分别誊抄在磁青纸上……

        此后一月并两旬的时间内，宋昭手上已积了数十稿新写就的册后诏书，只乾清宫一直未要，兼之科举避嫌之故，他每日早早回府过问宋昉功课，叫宋昉苦不堪言、却又受益匪浅。

        “明日试的是第一场四书五经，我听李先生说，你已把注疏过了七八遍，运笔已熟，作个三五百字的文章不在话下。”

        宋昉急的不是这个。虽则他娘冯氏与他说，“万事周全，你只管安心备考”，但临近考期，他细细察了他爹半旬，却没有发现宋昭有半点知道他是女郎后的惊诧，竟一切如常。每日问功课，急了还抽出戒尺打手心，恨子不成才之意昭然可见，哪有半分异常？

        他快快眨抖睫毛，“爹，我听说入门之时要搜检有无夹带的……”

        宋昭眉一横，高声道：“你敢夹带？不必他们动手，我亲自……”

        宋昉连忙抢过说“不敢”，又眼扫八方，凑近他爹，“爹，其实我和娘有个……”

        宋昭手上一顿，忽然顿悟，又假意不懂，“怎么？你做了错事，又拉你娘出来帮衬？”

        宋昉耷眉苦眼，“其实……”他支吾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宋昭道：“一言难尽？”

        宋昉声如蚊蚁，“我和娘骗了您。”

        宋昭施施然坐在紫檀南宫帽椅上，两手搭在扶手，不喜不怒瞥看了宋昉一眼，“案前站直，说来听听。”

        宋昉挺直脊背，分明站的高、坐的矮，他的气势却矮半截，只敢偷觑，“爹，娘和我也是无奈之举。您也知道，十八年前娘生下我，便说我……”

        宋昭问道：“说你什么？”

        宋昭手止不住地揉搓佩在身上的茄袋，冷汗冒了又冒，“说我是个……”才到这里，又不说了。

        宋昭看自家儿郎之状看得趣味十足，胡须微抖，像在憋抑着什么，“说你是个什么？”

        宋昉见他爹气得胡须在抖，不由把茄袋紧握，心一硬、牙一腰、眉一横，直直“噔”的一声跪了下来，听得人牙酸，“爹！我还是给您背篇文章罢！”

        宋昭听见，手指把扶手握得更紧，声音却凛冽起来，“明日就乡试了，背什么文章？你只管把你母亲和你做的事说来！”

        宋昉睫毛微抖，正眼抬看他爹，丹凤眼尾发红、眼眸发亮，抱了视死如归的决心般，“您听了就懂了！”说完，他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道：“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

        宋昭的胡子抖得厉害起来，“你……”要憋着，又要讲话，他被自己的口唾呛到，“咳咳……不是四书五经，你背这个做什么？”

        宋昉道：“爹，这是木兰辞。”

        宋昭道：“我知道。”

        宋昉又道：“您还记得最后一句么？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

        宋昭重重拍案，一释压抑的力气，“好哇！宋氏一门专心读书，你却要入伍卖力？岂有此理！”

        宋昉忙道，“不不不！您再听最后一句，雄兔脚扑朔，雌兔……”说着说着他就停口，转而含怒看向他爹。

        礼部尚书宋昭、字兴光，可是中过探花郎的。据传闻，由于殿试之时他爹年方及冠，俊秀非常，虽写得锦绣文章、一手馆阁好字，总令人疑心少年郎办事不牢，不好中状元，遂取了个一甲第三，延了宋氏郎君取探花的传统。

        宋昭压抑不住开怀大笑，惊跑了窗外依树歇的夏蝉，“地上硬，站着说话。”

        宋昉气呼呼起身，两手扑扑拍着膝盖处并不存在的灰尘，“没有您的心肠硬！为父不仁！”

        宋昭举袖晃晃，“两袖清风，哪里来的为富不仁？”

        宋昉从来不知他爹如此爱说笑，屏声息气地垂头站着，“您开心了，儿子被您吓死了。”

        宋昭缓缓把袖子放下，“看来你不想知道怎么过搜检一关了。”

        宋昉急抬眸，“爹！”

        宋昭不急不慢道：“为父不仁，只不过恰好认识今年带兵卫搜检的大人。”

        宋昉忙改换容色，笑从双脸生出，“宋尚书高义不可攀，哪里是不仁嘛？分明有人空长一双眼、却不识泰山。”

        宋昭道：“此话何解？”

        宋昉把眼皮合得紧紧的，手指着闭上的眼，“像这样。”

        宋昭道：“领兵搜检的人你也认识，陪你去过浙江的。”

        宋昉乍开眼，急声问道：“陈仲奕？”他心里大石落地，犹如卯时要敲钟、酉时当击鼓，到了卯酉，果然敲了、果然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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