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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前梦


奉先殿后殿西三次间,文懿皇后的神位、衣冠所在,长六尺宽三尺余的供案上列着供奉诸物,又旁置帛案、香几、衣架等。海灯两座挪在仙桥踏朵两旁安奉,上覆龙凤椅搭。1

        这些都依循旧例而制,不同的是,西三次间中还分置有十余座高台铜制莲花底座,底座上是佛寺中才有的酥油灯。

        因多了这些酥油灯的缘故,比之明间、东次间,这一件屋子,亮得超出它们好几等。

        纵是暮色沉浓,此室也为长明。

        又许是多了这些酥油灯盏,西三次间亦显得狭窄拥促起来,仿佛平白失了十之三四的落脚之地。

        两龙在室,更显得窄狭逼人。

        朱成均直挺挺地跪倒在牌位前,身侧站的那人一身深青道袍,手握佛珠。

        “你说”,着道袍者突然拢珠入袖,往牌位处前行一步,“朕立新后,好不好?”

        朱成均眼神无波道:“父皇下一道旨意,儿臣即刻去办。”

        一身道袍的皇帝鹰眸回顾,眼睛一狭,冷冷道:“有时候朕也怀疑,你是不是她的儿子。”

        朱成均道:“但凭陛下之意。”

        这是气恼了,连父皇也不叫了。

        皇帝背手笑起来,笑得猛了,呼吸有些粗重,他为了掩饰,绕着跪下的朱成均走动,履一下一下踏在地面,就像踏在人心之上。

        一阵之后,他道:“你早就猜准了朕不想。”

        又感叹道:“是啊,这天下的女子,哪有比得上你母后的?”

        朱成均仰头看了文懿皇后的牌位一眼,目及供案,案上所供之物不染一尘,显然是日日清扫、更换之故。

        他知道自己的依仗不在人间,只在皇陵。

        他叹道:“陛下想做的事,直叫臣去办,何必要借母后之名?”

        皇帝停下来,伸脚轻轻踹了朱成均跪着的腿,轻描淡写道:“没有你父皇,哪来的你?只懂得叫娘,不懂得叫爹?跟朕眼皮子底下玩这一套嘴皮功夫,怕不是有恃无恐?生怕朕不夺了你的权,叫你去给朕扫炉灰?”

        既经历此前求见不得见一事,朱成均知道帝性有变,这一番话,必然话中有话。

        他面不改色,阿从帝意道:“父皇。”

        “儿臣愚钝,求父皇明示。”

        皇帝呵呵一笑道:“其实浙江一事,原属小事。你把它往大了办,便是宰鸡用了牛刀。好事者不免要说你沽名钓誉,钓什么明君的名。朕未必信,也觉得他们说的是胡话。只是……”

        朱成均低眉接道:“儿臣有错,求父皇指点。”

        皇帝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继续道:“小有小用,大有大用。你才及冠,若在平常百姓之家,文武可以为官为宰,也够用了。但国政之重,不以人小而改其重,要掌得好,还需历练。朕问你,国之本在何处?”

        朱成均顺从道:“求父皇赐言。”

        皇帝叹笑道:“卿卿说过,国以家治之,既治,便要使天下之家食有谷、居有屋、进有道,而天下之内,亿兆庶民最多,国之治,便是要使他们蒙恩受惠。国之本,也就在……”

        “闾阎里巷。”

        皇帝道:“说的好。还有一句话,叫成家立业,未必没有道理,你成了家,也能更体察百姓之心。朕……”

        听到此处,朱成均周身一绷,不免沉声道:“儿臣尚不愿成婚……”

        皇帝踱步缓缓,肃声阻话道:“若这是卿卿与朕的意思呢?父母之命,你听,还是不听?”

        朱成均正色道:“父皇知道的,儿臣一向并无拥权自重之心,唯父命是从。”

        皇帝道:“所以你便要从这一次开始罔顾父命了么?”

        他把手压在朱成均左肩,几乎把半身之力都压上了,若询问道:“又或者说,朕若把你的伴读许配给你,你便还是——唯父命是从?”

        朱成均手掌一蜷,立马又松懈,怕皇帝感知,真拿宋昉做起筹码,忙道:“父皇何听流言?儿臣所惧,是担心……”

        皇帝立马一摆袖子,把手从他肩上拿开,不耐烦道:“好了,不必再说了!”

        朱成均暗自松了一口气。

        皇帝因这一动作过大,不由狠狠咳嗽了起来,背也不免伛偻几分,朱成均见状,起身抬眼看去,眼中是几分忧忡。

        皇帝望着那双与卿卿肖似的眼,一瞬愣怔,接着冷冷道:“跪好了,听旨。”

        朱成均只好以头叩地,“臣接旨。”

        只听皇帝语速偏慢道:“朕定下一个农女,你们两年后成婚。两年之中,你要茹素戒欲,为朕祈福,否则,是不孝不忠。旨意,你带人去拟。”

        说到此处,皇帝气喘加重,狠狠缓了几息,“你方才也说了,阖闾为重,写的诏书,要表珍重爱惜。”

        朱成均扬面抬看,额头上一抹红淤,“父皇,儿臣之权尽为您所赐,您又何必……”

        屋中亮如白昼,朱成均清楚看到皇帝威颜重怒,他一字一句道:“子衡,既如此,你该知道,雷霆雨露,俱为君恩。你做的事,也不是没有欺上瞒下的,朕不想计较罢了。”

        朱成均道:“儿臣所为,正是为江山社稷。父皇怎可为奸臣所惑?浙江之财,原也富足,何必断人生路?儿臣也是为了……”

        “够了!你说的这些,朕听够了!当真以为朕这么多年,不知道你们在做些什么?挟天子的本事,你还没有长出来!”

        遽然一阵怒风狂飙,有席卷天地之势,窗屉难以支持窗子的重量,随狂风颤抖,于是阖室之内的烛火飘忽不定,皇帝大声急呼道:“闭窗!朕说,闭窗!不许这些烛火熄了!”

        李矩原在屋外候着,听见了,忙带着数十个太监涌进来,有落窗屉的、有扶灯柱的、有添灯油的,俱是低眉顺眼。

        偏其中有两个壮胆看了跪在一侧的储君,只看到储君蔑人如贱草的眼神,暗自心惊肉跳,一边心道:哼,还不知什么时候被废呢?陛下叫了他们这些人在外头候着,难保不是叫他们围观、下储君的威严,未来如何,其实难测呢!

        李矩看这些个灯烛仍旧摇曳不息,若灭了,恐皇帝问罪他们不尊文懿皇后之灵,又看到储君跪在一旁,忙膝盖一软跪下,那十几个太监一看,也急忙就着自己所在赶快跪下,只听李矩对皇帝迟疑道:“陛下,此时风大,恐怕还得闭户,不如请您与殿……”

        “下”字还未出口,皇帝摆摆手道:“好了,你们都出去。”

        李矩与太监们都应了“是”,鱼贯而出。

        才换了灯油的酥油灯们一起哔剥哔剥地想着,那些火星就像溅落在人的心上,焦灼难熬。

        “子衡,想清楚了么?”皇帝用罕见的温声道。

        “儿臣不是想忤逆父皇,而是……”

        皇帝声音仍然温煦,“是为了宋昉?”

        朱成均还想说些什么,皇帝和煦道:“你想纳韩嫣,也得先当上汉武。”

        朱成均道:“儿臣从来没有……”

        皇帝当即挥手封他的口,道:“朕可以看在卿卿的面上忍你的无心、之失。但若是有心……说到底,还是朕,纵容你太过。”

        他冷峻一笑道:“为了宋昉,可以忤逆朕,那为了其他,岂非可以造反?你要学陈桥兵变不成?”

        朱成均静默无言,唯有望着地上。

        皇帝收了笑,大声道:“朕说了都出去,李矩!”

        李矩半抖着腿进来,皇帝一指朱成均道:“带他出去,闭户。”

        李矩才要上前扶人,朱成均撑着身子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出了西三次间,才踏出去,耳边传来闷钝的“砰——”,回看时,屋门已闭,只能看见烛火投映在屋门上的皇帝轮廓——忽远忽近。

        父子之间,何至于此?削势夺权,何至于折辱之举?

        朱成均感到膝盖传来一阵入骨钻髓的疼痛,额上冷汗四起,猛地挣脱开了压在身上的重缚,眼眸大张,发现自己正躺在寝宫的黄花梨四柱架子床上,坐起来一看,膝盖已湿肿成一片,浸贴着寝裤,手一触碰,就生疼。

        皇帝到奉先殿之前,叫他在母后牌位前跪了整整两个时辰。

        茹素禁欲?娶一农女?不过是要叫文武臣工知道他失了圣心。

        为期两年,是要驯他做一个温顺太子。

        朱成均阖眸无声大笑,睁眼时眼中似有水光一闪而过,他顶着一头痛出来的冷汗卷起裤脚,长指抵叩床案,唤来苏平道:“取药,也替孤把兵书取来,不要惊动其他人。”

        苏平取了东西来,朱成均接过《六韬》,边看边说道:“此伤,不要和初明讲。他一心读书,不要搅扰他。”

        苏平默默替他上药,看到膝盖两处伤口都是人为,扬袖抹去了泪珠,“奴婢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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