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准备
“表哥——”
“表哥——”
宋昉与秦安下来之时，便看到冯子辉还在那扯着嗓子干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拿了契书讨债上门的乡里恶棍。
宋昉向着他扬臂，口中大声道：“来了来了！不许再嚎啦！”
他先行两步出去，扯住冯子辉衣袖，手下之布很是粗糙，他愣了一下，接着便把冯子辉拉到秦安面前，松了手，伸手示意向秦安道：“我之师兄秦安，你就叫秦大人罢。”
冯子辉见这位名叫秦安的男子手持折扇，眼如点漆，仿佛能把人看透一般。更似有人摁着他脑袋闷入井中，遍身冰冰凉凉。猜着他是个硬茬子，冯子辉忙老实行礼道：“见过秦大人，我乃右军都督佥事之子，冯子辉。”
秦安扬眉一笑，执扇回礼道：“我与宋昉是师兄弟，算来平辈而已，子辉叫秦兄即可，不必客气。”
冯子辉从善如流，立马改口道：“秦兄！”
宋昉脸色怪异，很不平地斜看冯子辉，插嘴道：“以前怎不见你这么老实？”
冯子辉罕见正色道：“表哥此言差矣，我这不是顾全礼仪么！初次见面，哪可失礼？”
又朝宋昉挤眉弄眼道：“况且自家兄弟，你要是计较这些，就很不仗义了！像我们这些在外行走的儿郎们，最看重者，正是义气！”
宋昉无语凝噎，只好点点头，无奈问道：“舅舅、舅母呢？”
冯子辉嘿嘿一笑，道：“父亲与姑父在书房。母亲与姑姑在西厅说些家常，见我坐不住，叫我来找表哥。”
宋昉随口问道：“可用过饭？”
冯子辉把手一挥，又嚷起来道：“早用过了，表哥看看日头，巳时都要过了。”
宋昉果然看天辨时：金乌正悬，看样子都要到午后了。怎么一晃就过去这么久？
他侧头朝秦安挑眉道：“废寝忘食？再谈下去，恐怕连午觉也掠过了。”
又指冯子辉道：“得亏你这个及时雨，不然得饿着先生了！”
“白清——”
恍惚听见有人叫她，白清迷迷糊糊睁开眼，匆匆从抱厦赶出来，身后还带了一个手提两架白木涂漆食盒的小厮。
她朝秦安、冯子辉见完礼，刚要对着宋昉回话，宋昉见她额上红痕一片，脸上闪过一愠道：“是谁打了你？”
白清脑中骤然一空，伸手去摸，额头处烫烫的，想起什么，脸颊急红成一片，深愧疚道：“午饭是早已安排妥当的。奴婢见少爷与李先生、秦大人正在讨论学问，想必不喜人搅扰，就在屋内等着，不觉以掌抵额眯了一会儿，都是奴婢不好……”
宋昉才想起来，这半年来，他身上很是长出些分量，去年造的衣物都已不大合身，白清连日来在替他改衣，夜里熬鹰似的，才算改了六七件出来，得以换洗穿用。
偏偏这事又不能假他人之手。
他见几乎要哭出来，知道她向来是争在人先，不肯露怯的，更何况是在外人面前。他柔声道：“是我忙忘了，别急，你先回去……等等……”
宋昉侧过头问冯子辉道：“还吃面不？”
冯子辉连连摆手，道：“不吃，撑死了。”
又问秦安道：“师兄？”
秦安道：“随你。”
宋昉又转过来交待白清：“叫小厨房下两碗面放在明间，把旁人也打发出去，你便去歇着。”
白清低低地应了，疾步而去。
宋昉又吩咐白清身后小厮道：“把食盒送到二楼，请李先生用饭，去罢。”
小厮应完了“是”，忙手提食盒，入楼爬楼去送饭。
见安排妥当，宋昉请秦安、冯子辉共赴他所居的游稚院，三人一行共走，总算到了院中明间。
明间内的多宝格上堆列诸多千奇百怪之物，木弹弓、双陆棋还则罢了，还有草编蚂蚱、竹制蜻蜓，用纸折就的箫、笛，纸缘已显而易见的泛黄。
多宝格旁有一红木方桌，桌上放了两碗微冒白雾热气的面，面上还卧着黄澄澄的煎蛋，一时香气扑鼻。
宋昉招呼秦安坐下，叫冯子辉坐在一旁看他们吃，咽下一口面后，他问冯子辉道：“表弟，你以前不是只喜欢绸衣华服？如今是返璞归真？”
冯子辉摸了摸身上粗糙的布衣，大义凛然道：“哀民生之多艰！表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宋昉仔细看去，那布衣织得略有些粗疏，品读出冯子辉语气中的气虚，咽了一口面后，不经意般说道：“我还以为是你亲手织就，才万般珍爱。”
冯子辉哽了一下，生怕自己露了异样，被人猜出来，急急掩饰道：“非也非也！那等女工之事，男子汉大丈夫做不得的。就算……”
他见宋昉洁额黛眉，凤眼微垂着，忙于吃面，想起司马迁在《史记》中所述张良之“貌如妇人好女”，深以为自己表弟也配得上这一句，继续道：“就算表弟这等颜色，也不能学了女郎们去钻研针黹，道理是一样的！”
宋昉这才吃了半口面，闻此心下似揣活兔，惊魂乍定地把面一咽，碗筷一搁，取过旁边的白帕拭唇道：“越发扯得没边了。”
秦安搁下筷子，仔细看了宋昉几眼，宋昉察觉，如惊弓之鸟，眼珠子都不大会转了，秦安看着他缓缓笑道：“貌如好女？”
冯子辉当即乐呵呵接话道：“秦兄，你也觉得有几分像罢？”
宋昉把脸一板，绷着神情道：“取笑我？冯子辉，你再说我像女郎，我告诉舅舅去！秦安，你再说我，我告先生去！不信还治不了你们？”
冯子辉忙讨饶道：“表哥，别！男子确实不喜欢被人视为女郎，是我不对！”
秦安见宋昉连名带姓叫人，显然极恼，觉得自己方才一恍而过的想法着实可笑，他才中了科举，怎么可能是女子？
遂咳了咳道：“是某不对。”
又看了眼冯子辉，觉得无甚大碍，指着残羹碗筷，道：“把这些收了，我们论一论文会之事罢。”
两人一齐把碗筷挪进食篮，又把篮子往下一放，便开始谈起来。
话不过三四句，已然坦诚彼此之意。
然而谁也不服谁，僵持不下。
秦安所言，最根本是区区一文会无用，反而会给宋昉招来麻烦。再者，会试在即，士子们凭何而来？
宋昉略一思索，正色看向冯子辉，问道：“表弟，倘若你即将要去会试，有个文会，你去不去？”
“当然不去！”冯子辉听了许久有些困倦，勉力打着呵欠撩眼看宋昉，继续道：“平白费掉我半天、整日的，我都要怀疑起头办文会的是不是要坑我！”
“倘若，许你钱银呢？”
冯子辉撇撇嘴道：“我能拿银子砸回去，快别打扰我温书复习。”
“倘若，是你兄弟叫你去呢？”
冯子辉愁眉苦脸地想起来，想了半天，叹气道：“那恐怕得去了！”
宋昉抬眼向秦安，问道：“师兄以为如何？”
钱银，是利益动人心。既然南北之争由背后之人促成，以刘姓士子为首的南方士子们便会闻风而动。
兄弟，是情义胁人志。都为南方士子，我既为我等出头应了文会，你为何不去？
秦安一下便懂宋昉的意思，但他不同意文会之事，实是在于南北之争，太像钓鱼之饵了，倘若轻易而动，先机一失……而若把水搅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便可探得虚实……
“少爷！陈大人来啦！”
宋昉与秦安对视一愣，能找他们的、姓陈的大人，除了陈仲奕，还有谁？
宋昉问秦安道：“陈仲奕来做什么？”
秦安当即会到远在文华殿之人之意，按着袖子无奈道：“给为所欲为的你撑腰的人来了。”
令他们都没料到的是，反而是冯子辉一马当先，起身直冲门口而去，两人疑惑起身，只听冯子辉激动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陈大人，我乃右军都督佥事之子，冯子辉。五年前，您在蹴鞠场上的雄姿，我实在佩服，那真叫一脚定乾坤、风流堪载典！我组了一个圆社，踢了这三四年，也赶不上您的那一脚厉害！”
宋昉知道表弟冯子辉酷爱蹴鞠，在京中招摇纨绔的名声多半从这里出来的。为这，没少挨舅舅打骂。
他倒忘了一回事，陈仲奕原是下场去踢过蹴鞠的，只一回，引得京中蹴鞠之人无不以他为楷模……
只见陈仲奕公事公办道：“冯少爷客气。”
宋昉心下笑得畅快，走上前去，面上怀歉道：“陈大人受扰，家弟年少，未免失于莽撞，大人见谅。不知大人所来何事？”
陈仲奕语气一径地冷漠道：“殿下说了，从心所欲，败亦不足惜。”
说完，陈仲奕回了站在石阶上的秦安一个眼神，微微点头，而后朝宋昉道：“话既传到，先行一步。”
宋昉想着去送，陈仲奕走得飞快，倒把冯子辉也一并带走。冯子辉紧步跟着，一面问道：“陈大人，不知何时得空再上鞠城？我等圆社中人，苦等大人再次出山，已是等了整整五年……”
宋昉回头笑看秦安，双眸在正烈的太阳底下也不失晶亮，他问道：“如何？”
秦安倚柱，把扇子一开，好似没有被那双亮眸恍到眼睛一样，懒洋洋晒着太阳，扇子轻扇，笑着揶揄道：“小人得志。”
宋昉不恼，三步并两步地踏阶过来，站在秦安身侧，就廊下之所，与他论起文会题目。
宋昉意欲从《道德经》中取题，给了几个，秦安都觉不妥，说失之以泛泛，看起来又空又大，没意思。
宋昉便要带秦安回去找李先生，秦安却提议道：“先生闭户读书，或不通世事，你要找，不如去找——”
说罢，很是期待地看着宋昉。
“我爹”，宋昉对上秦安眼睛，眉眼一弯道，“可对？”
秦安“唔”了一声，又叫宋昉附耳过来，教了他几句话后，便以日晚相辞，一并托了宋昉替他与宋昭相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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