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述一二过往（四）
（四）
为柳青青由衷感到高兴之余，吴越又觉心里丢了什么，他黯然回到桌前，想着还有寻人告示要画，无奈苦笑一声，潜心弄墨去了。
可画不到两三张，吴越心里愈来愈乱，到最后再也落不下笔。他凝目盯着案上白纸，脑海里全是柳青青的影子，如何也挥散不去，只好不断默念诗文，却也无济于事。
但凡心之所想，皆为本色，鬼使神差下，吴越竟抬起笔来，着手描绘柳青青样貌。随着妙致毫巅的画技，妙曼身姿也渐渐浮于纸上，吴越画得格外细心，待到美人图全盘拖出，屋外天已漆黑，他捧起画卷，细细看着，烛火跳动之间，倦意袭来，书生怀抱画卷，倚榻昏昏入眠。
三月清风入阁，将纸张悉数吹落在地，吴越仍陷睡梦之中，他不断叫唤青青名字，伸手腾空抓着什么，等到猛然惊醒，才发觉是虚梦一场。
此时窗格通明，楼下锣鼓喧天，吴越起身打开窗门，原道是数百名考生聚在院前，有喜有愁，或悲或乐，毕竟十年寒窗，只为金榜题名，若非造化弄人，其也应在当中。
暗自神伤之际，吴越回头瞥见亭内坐着一人，不是别人恰是柳青青。此女今日打扮格外清秀，些许是心情紧张，她不停捏着手指，时不时瞥望门口，翘首以盼。
过不多时，贺知章领了个白衣公子进院，一路带至石亭，引其与柳青青会面。三人说笑了会儿，这位贺大人便自行离开，独留二人私下相处。
白衣公子想必就是柳青青所寻夫君“司马卓”，吴越在阁上久久注目，望着柳青青浅笑低眉的样貌，只觉胸腔快要喘不过气，如有块大石压着心弦，触之即溃。
吴越知道，自己若再看下去，非要疯了不成，他匆匆收神，扭头扎进阁楼。昨夜风急，满屋狼藉，先前所画告示撒了一地，恍惚之间，绘有柳青青的画卷飘至面前。
一眼入目，神色微怔。
吴越小心翼翼地拿起画来，轻抚纸上红袖，而后淡然一笑，抬手丢向暖炉，炭焚火化，画成灰烬。待其打理完备，下楼途中又赶巧遇上柳青青和司马卓结伴同行，他嗅着两人郎有情妾有意，扭身就欲逃离。
“呆……吴公子，你这是去哪？”柳青青见状忙喊。
吴越头也不回，只道：“去外边找人。”
司马卓瞧到吴越手中画像，上边画着个大胡子，便对柳青青询问：“青青姑娘，这位是？”
“他呀，就是贺大人的学生，吴越。”柳青青说话细言细语，跟平日判若两人，她又向吴越叮嘱，“早些回来，别让贺大人担心。”
司马卓闻言，做辑行礼：“原是贺大人得意门生，小生司马卓，真当失礼！吴兄步履匆匆，想必是有急事？”
吴越勉为其难回了个礼，不经意间多望了两眼，倒要看看柳青青前世夫君是哪般人物。只见司马卓生得英气逼人，谈笑间透着不凡，对方高中举人，品貌雅致，当属龙凤。
然而司马卓这张脸庞，吴越总觉得哪里见过，可任凭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出于何处。互相寒暄两句，吴越道别离去，他沿途张贴告示，不知不觉已至东门。
东市位处洛阳入城口，白日极为热闹，时时刻刻七嘴八舌，多是讨论些奇闻异事。吴越稍做打听，依然没有钟馗消息，便打算到墙头黏上告示，怎料正有两名官差刷着浆糊。
捕役一高一瘦，两人与吴越皆有眼缘，是在小巷中见过。这二人瞧见眼前书生，各自“咦”了一声，只见那高个子走上前，问向吴越：“公子爷，巧遇呐，您来这是……”闻其话语，显然知道其与贺知章的关系。
捕役消息最为灵通，吴越正好打探一番：“两位差大哥，在下来寻个人。”说着，他递过钟馗画像，继续道：“就是这位朋友，那夜他抓鬼去后，便与在下走散，至今行踪不明。”
不料瘦子捕役接过画像，神秘兮兮道：“公子爷，你那夜说，你朋友抓鬼去了，当真不是胡诌的？”
“怎说？”吴越不解。
高个捕役伸头看画，小声说着：“那夜，你不说朋友抓鬼去了？洛阳城这十多日，夜夜都有干尸命案，直到闹了前日夜里小巷那一出，昨晚真就再没人横死街头。哦对了，最近上阳宫里也闹鬼，让你朋友顺道去瞧瞧呗。”
吴越听罢，心想鬼怪势必为钟馗制服，才换得洛阳太平，心下不禁舒了口气。他清了清喉音，认真解释：“我画像上这位朋友名曰钟馗，抓鬼着实厉害，你们要是见着，麻烦帮我传个话，让他在西边驿站等我。”
“晓得咧，回头咱就同兄弟们讲明。”
等返回国子监，日已将斜，吴越绕着国子监外墙行了一圈，不禁想起初来洛阳之情景——自己在此张贴青青画像，之后恰被护院逮住，还给男扮女装的青青一顿教训。
一颦一笑，历历在目，往昔总总，重现眼前。然其亦知，人有异而过客无异，此时虽相交，往后难往来，吴越正独自感怀，忽听得一声：“那边的！在作甚？！”
吴越回头一看，来人正是国子监的张护院，对方见得又是这书生，气得一拍脑袋。
这护院冲上前，伸手就逮住吴越，他胡子翘得老高，大叫：“嘿，又是你小子！吃的教训还不够？上回是个美人儿，这次又是啥？啧……原是个糙汉子。”
说着，张护院打开画像，自顾念出：“钟馗亲见，于城西驿站待吾。没想你小子细胳膊细腿，手脚倒也勤快，说是让人城西相见，这一路都贴到咱城东国子监来了？”
刚想说明自己并非要贴告示，吴越却又听得背后传来呼唤：“张护院，快放开吴公子，他是贺大人门生！”原是小桃听得吵闹，从院内行出，见状急忙拉开两人。
“小桃，你来得刚好，这破书生又来搞……”张护院脑中转过弯，口水直咽入喉，“你再说遍儿？”
“哎，他是贺大人门生，姓吴名越，我这不事情颇多，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嘛。”
张护院呆了几个呼吸的功夫，才是再度开口：“真的？”
小桃点头道：“如假包换。”
见这中年汉子生惧，吴越赶忙为其开脱：“张护院，你别多虑，尽心尽责，本就毫无过错。”
“对，对，吴公子这话在理！”
看出对方无意刁难，张护院一边说着对不住，一边退回院内。待其走后，小桃却又一脸坏笑，盯着吴越：“吴公子，你怎么一股魂不守舍的样子？”
“哪有？”
“别装啦，是不是青青姑娘跟人跑了，你这儿闷得慌？”小桃点着吴越胸口，往心房那地方摁了摁。
遭对方这么一说，吴越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柳青青模样，想起司马卓和她卿卿我我，这书生心中阵阵悸痛，嘴上却还逞强：“君子成人之美！在下自是为青青高兴。”
小桃掩嘴偷笑，只道：“好啦，不开玩笑，你这憔悴样，自己去照下铜镜看看……”
小桃话语未完，吴越脑海精光一闪，破碎的画面终于串到一起。他手中画像洒落一地，恍然大悟，喊叫一声：“对了，原是在铜镜里！”
何处似曾相见，正是鬼船之上！钟馗铜镜中映出的那个男子，与司马卓样貌无异！而夜间巷中的面具人，也与司马卓说话口吻相近，正是那句“真当失礼”!
不待小桃搞清状况，又听吴越语气慌乱：“青青呢！她在哪？！”
小桃一愣，半晌才回话：“青青姑娘同司马公子出去了。”
吴越眼睛充血，发疯一般问着：“去哪了，快告诉我！”
“金榜题名的进士们，相约游湖赏月，青青姑娘陪司马公子一起去了翠洛湖。”小桃一时半会还没弄懂，对方怎就突然性情大变，“吴公子你是……”
“糟！”吴越大叫一声，飞奔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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