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轰雷未息（一）

（一）

        四月十四，夜深雨疾；洛阳城西，风驰电掣。

        苍穹浓如黑布，时有银蛇顿显，活似为鸣而生。斗折的官道上，声声巨响盖过蹄声，借着雷光，勉强看清是有三人驾马开路，其后跟着辆宽敞马车。

        车厢被雨水拍得砰砰作响，里边坐着两人，一人身穿官服，每逢电闪之时，他便抬起老态龙钟的脸庞，偷偷向前瞥上两眼。坐在此人对面的是个道士，看似天命之年，面上留有长胡，两人一路从长安行来，从未吐过半字。

        官员些许年岁已高，嘴巴张张合合，愣是没发出声。

        道士反而破天荒开了口：“杨大人，有事不妨直说。”

        “郡主和小王爷查了案卷，原来贾锷所抓的上阳宫贼盗，竟是花钱买来顶罪的。”这杨大人说话慢声慢语，掏出个精雕银盒递到一侧，“贾锷恳求国师您美言几句，好保他条性命。这是他托我献予国师的千年何首乌，您笑纳……”

        “那抓来的贼盗是假，贫道知道，上阳宫里发生了什么，贫道也知道。”原来眼前这道士正是大唐国师郑普思，他睁眼望向面前官员，“可杨大人知不知道，满朝文武数百号人，太平公主为何单单派你与我同行？”

        杨大人摇摇头。

        “因为你最会装傻。”

        杨大人憨憨一笑。

        郑普思也报之一笑，继续说着：“杨大人贵为宰相，怕不是给区区洛阳府尹求情这般简单吧？”

        杨大人脸上皱纹愈发明显，讨着好说：“国师真当慧眼如炬，老头子实为给那不争气的侄子说情来着。就是前些日子，我领着来拜见国师那个，您还有印象？”

        郑普思想了想，才道：“略有印象。”

        “就那不成器的娃……哎，不瞒您说，我杨家几个兄弟，就生了他一男娃，算得上独苗。可这小子不学无术，整日游手好闲。家里上上下下花了大功夫，好赖不赖给他弄了个举人，却被革了身份……”

        不等杨大人多言，就被郑普思打断：“杨大人，当日早已点明，令侄的脾性、根基、天分，三者欠佳，不是修道之才，入门一事，休要再提。”

        “国师明鉴，那小子没福源，全怨自己。不是老头子我死皮赖脸，只是……”杨大人顿了顿，“那小子对国师尊重得很，总想为您做些事儿。我素闻天岳的玄真道观深处大山，风蚀雨淋得紧，想着让他带些人手，好生休整装饰一番，不知国师意下如何？”

        郑普思听罢，突然怒目圆瞪，吓得杨大人一个哆嗦。没等其缓过神，又听郑普思沉声道：“贫道不是你们官场人，你也别来做官场戏，要我为你侄儿举荐，你得欠我一份人情。人情二字，杨大人想必晓得。”

        “杨綝（chen）这身老骨头，全凭国师差遣！”杨綝如老木逢春，神情高亢，“明儿我就让人传话，叫那小子好生在长安待着！”

        “那可使不得！”郑普思搭住杨綝肩膀，“你好歹做了十年宰相，还不懂师出有名的道理？我那青城道观该休整还得休整，不然哪来名目举荐你那侄儿？”

        杨綝心里嘀咕：这道士真比商人还精，人情也要，房子也要。可想归想，心中这些话是如何都不会蹦出来的。

        雷响轰鸣，雨声急；城门渐开，车马入。

        一骑先行，驱马直赴上阳宫，待郑、杨二人抵至时，宫内的殿檐、亭廊均已燃上火烛。

        众人下马下车，稍作一番歇息，四人中除开郑普思与杨綝外，还有两名男道士，按打扮来看应是郑普思后辈。一伙人在宫门亭廊避了小阵子雨，久久不见有人来迎，郑普思眉头微皱，方要抬手传唤：“来人，去……”话音刚起，他便瞧见有人踉踉跄跄从远处回廊跑来。

        杨綝顺其目光看去，倒也认识对方，那是个留有络腮胡的道士，全名叫做“魏同泽”。方才进了城后，郑普思这个徒弟听从其差遣，先行赶赴此处上阳宫进行通报。

        见其行迹匆匆，郑普思凝声问来：“你怎内息混乱，是有出什么事？”

        魏同泽紧捂胸口，气息急喘，嘴里还道：“禀师傅，弟子抵达上阳宫后，便要通知师姐师弟，却没在甘露殿找到他俩。询问过卫兵后，得知师姐弟二人正在仙居殿，我就往那儿寻去，怎料淄王和郡主也在……”他瞄了瞄了郑普思脸色，往后讲去：“徒儿就向众人道明来意，说您不时便至，怎知才说完，一个书生样貌的人就冲上前来，大呼大叫要见您。”

        郑普思闷哼一声：“之后呢？”

        “然后徒儿看他鲁莽，神色对您丝毫不敬，要知当今圣上都对师傅您毕恭毕敬，他一个……”

        “别与为师废话！”郑普思厉声道。

        “是是！徒儿看他也不像淄王和郡主的人，当时想都没想，就用力推他一掌……手间稍稍带了股真气，意在教训此人一番……”魏同泽脸上的络腮胡子抖得厉害，显得有些后怕，“不料那股真气还未触及衣襟，就像遇到了铜墙铁壁，徒儿立遭气劲反噬，当即岔了气路……那书生真气护体……怕是……怕是……”

        “怕是什么？”郑普思面色一僵。

        魏同泽小声道来：“怕是修为不逊师傅多少……”

        杨綝闻言，老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唯恐那书生加害薛妍，急问：“你说的书生什么来历，可对郡主有歹意？”

        想及那书生身份不明，却能轻松伤了郑普思的关门弟子，杨綝面容更显焦虑。眼看对方答不出话，这杨大人又催促起郑普思：“国师，咱别干等了，快些进去呗！”

        “也好。”郑普思双目深邃，语气不紧不慢，“我倒要好好打个照面，见识下那书生是何等人物！”说罢，袖口重重一甩，煽起无形气浪，即将檐前飘雨推开半丈，他继而大步跨出，带着三名弟子踏入雨中。

        时雨未歇，众人理应廊下而行，可见郑国师如此行事，杨綝也不敢多说，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一行人走了几丈，仍无雨水沾身，杨綝暗暗纳罕，抬眼望向天穹，不禁哑然：只见瓢泼大雨飘至头顶三尺，竟再难落下，雨点犹如打在湖面，泛起了圈圈圆晕。

        靠着雨水纹路，杨大人隐约辨识头上是盖着东西，有质无影，缈不可见。那东西形如钟鼎倒扣，刚好把五人罩在其中，又似风口倒吹，飘落的雨点自是被挡在外边。

        长路无话，片刻已至仙居殿。

        殿内灯火通明，薛妍那丫头正与王机芯嗑着瓜子，翘腿斜躺，嘻嘻笑笑。她瞧见郑、杨二人从殿外走来，浑身一个激灵，赶忙正襟危坐，摆出副端庄模样。

        不想在仙居殿门前，这大唐国师却停住了脚步。

        雷鸣电闪，檐牙飘雨；幽烛青衫，书生久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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