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轰雷未息（二）

（二）

        “阁下便是大唐国师，郑普思？”吴越语气有些疑虑。

        殿前石阶之上，书生死死盯着为首之人，生怕看漏什么，他这些时日昼夜吐纳，渐觉真气用处颇多：沉于足则身轻，聚于拳则力大，若是凝气于瞳，更能视常人所不及——双目之下，芸芸各异，如裴坤裴校尉，体内气血旺盛，远超常人；而秋梁、左相宇这等修士，则有真气暗涌，运转周天。

        其实这便是道家“望气”之术，钟馗能视鬼怪、寻迷踪，亦是仰仗此法。只不过多数修士内息尚浅、目力不济，施以“望气”仅能辨得端倪，难观事物全貌。

        倘不是吴越蕴纳玄武真元，一身内息浑厚至极，又哪能洞悉人体经络、窥探气息游动？然而眼前这个五十来岁的道士，吴越愈看愈加奇怪——方才自己亲眼所见，这个年长道士踏雨而行，周身气盾厚如钟鼎；可待其行至面前，体内真气却是稀少，远逊秋梁、左相宇不说，甚至不比同行数人。

        吴越心下生疑：这人若为郑普思，到底何德何能，妄居国师之位？想及此，他忍不住再问了声：“你当真是郑普思？”

        郑普思像听着莫大笑话，嘲嗤自问：“我当真是郑普思？”语毕，他又问魏同泽：“就是这书生？”

        魏同泽俯身递话：“是的了。”

        仙居殿口，儒生在上，道士在下，互矗而望，寂寂不语。

        眼看陷入僵局，杨綝干咳两声，上前暖场：“这位公子，您身前的，确是郑普思郑国师了！不知公子……怎般称呼？”

        吴越闻言，随口道出姓名，而后走向郑普思，话语直截了当：“腊月廿四，仙居殿所生异象，是否与‘荒’有关？国师可知道，‘荒’在何处？”

        郑普思惊容瞬逝，不答反问：“没想小友年纪轻轻，居然知道‘荒’？倒也难怪，小友真气浑厚，早达齐劫之境，想必师出名门、经多见广，敢问贵派怎般称呼？”

        吴越入世未深，寥寥数语便被反客为主，他还当是些客套话，哪料别人全在试探自己，好在其留念王机芯劝诫，当下小心回复：“在下偶得仙人传授，此间正在入世修行。”

        “贫道苦修数十载，也想有个仙人传授呐！不知你口中仙人，又列哪个仙班？”郑普思话语中尽是讥讽。

        吴越支吾几下，是不敢多言。

        “小友既不愿坦诚，还请让开些了！”

        语毕，郑普思就领着仨弟子向内殿迈进。

        吴越见状，冲出数步，躬身拦住侧前方，他口中急喊“国师”，欲要再问，没想却被杨綝扶开。吴越见其年岁已高，自是不好莽撞，遂让这杨大人打起圆场：“吴公子莫心焦，你于此稍待片刻，且让国师禀过郡主和淄王殿下，再作商议可好？”

        听其说得慢条斯理，吴越方觉失态，致歉道：“是小生唐突了。”语毕，他垂手静立原地，目送五人入殿。

        不多时，内殿传来薛妍吵闹声，雷响雨喧，是难辨清道了些什么。再过小会，就看薛妍摔门而出，这小郡主似受了莫大委屈，带着哭腔朝寝宫方向跑开。

        裴坤恐其出事，向众人稍一抱拳，匆匆追上薛妍。

        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剩余几人才陆续散场，吴越瞧李隆基走在最前，赶忙询问：“淄王殿下，怎般回事？”

        “国师让这丫头明早即回长安，惹她耍了小性子。”李隆基苦笑摇头，“最后搬出姑姑口谕，才拗过她。”

        吴越轻“哦”一声，并未上心，余光至始至终瞥望内殿，他迟迟未见郑普思，不禁问道：“国师呢？”

        “国师与王先生仍在内殿议事。喏，来了。”李隆基这才说完，恰见郑普思支开弟子，与王机芯同步踱出，也不晓得两人磨过什么嘴皮，一路有说有笑，甚是欢喜。

        一老一少正朝这边行来，待走近了些，郑普思便点着吴越，朗声发问：“按王贤弟所说……”

        吴越闻言微愣，瞟了眼王机芯，摸不着任何头绪：才过半个时辰，这痞气男子怎就成郑普思口中“贤弟”？

        不明所以间，聆得郑普思后半句话：“你是钟馗弟子？”

        吴越心念钟馗所授，不是恩师胜似恩师，点头称是。

        “既如此，你当算晚辈，我就开门见山了。”郑普思音低色正，“你找‘荒’作甚？”

        “救人性命。”吴越欣然答来，如寻到了丝期望，“国师是知道‘荒’在那里？”

        “那你是高看贫道了，数百年来，‘荒’是谁，始终无人见得；‘荒’在哪，也一直没被寻到。”郑普思观其唇动，紧接着往下讲，“你是想说，腊月廿四，拾荒客来仙居殿作乱的事？”

        “拾荒客？”

        王机芯补上一句：“‘荒’的爪牙手下，自称‘拾荒客’。”

        吴越大为不解：“‘荒’既会发号施令，差人做事，这些拾荒客们，总能寻到‘荒’吧？”按其心下所想，若有拾荒客为己引路，顺藤摸瓜自能寻到“荒”，于是赶忙问来：“还请国师告知，那个腊月廿四来此作乱的拾荒客在哪？”

        “腊月廿四夜里，那人早被老夫诛灭了。”

        没想拾荒客早是身首异处，吴越整颗心顿时沉如铅块，不断坠入无底深渊，只盼郑普思再讲些别的线索。

        见其面色阴沉，李隆基插话进来：“吴公子，不如与国师讲下你朋友所患的病症，保不准另有他法。”

        “有多少好说？三魂碎，七魄散，神仙难救。”吴越惨淡一笑，“人死尚可投胎，可她连入轮回都不能了。”想及柳青青，往昔点滴不断浮现，他心头五味陈杂，尽是酸楚凄迷。

        百感交集之际，吴越忽听得一句话语：“其实……拾荒客没死……”

        众人闻声，皆向王机芯瞪去，却见他挠头赔笑：“不是不是，误会误会！我是说，其实拾荒客没死的话，你也是问不出音讯的。我那师傅，就是糟老头子袁天纲，曾跟我讲过‘拾荒客’来历。他说千万人中，偶有人会梦到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就是‘荒’。认‘荒’为主，供奉身躯，便可获其法力，对这些人而言，如此机缘就像捡到一般，故自称‘拾荒客’。每逢‘荒’施令手下，也仅以传梦告知，这次它指使手下抢夺龙魂，想必也是托梦而为。”

        讲至此处，王机芯摊了摊手，总结一番：“所以古往今来，唯有‘荒’来寻你，没有你去寻‘荒’。”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吴越脑中翻来覆去都是“唯有‘荒’来寻你”六字，鬼使神差之间，他突然一声大叫：“是的了！‘荒’欲夺龙魂，若我掌有此物，他定会主动来寻！”

        吴越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心思脱口喊出，他嘴里话音刚落，才道自己犯蠢——自己居然当着大众面前，直言强夺龙魂。这书生逐而仓促辩解：“在下意思是，如若能拿到龙魂。”这话出口，可谓越描越黑，空气顿时安静。

        吴越含混几声，也不知怎来圆，只好默言。

        片晌，挺大个仙居殿内变得鸦雀无声，吴举人低头不语，郑国师面色铁青，王先生捂嘴憋笑，李王爷瞠目诧然，而一旁的杨大宰相想要调停一二，却不知怎地开口。

        气氛，略显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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