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笔落夺生死（四）
（四）
残阳似血，垂暮似纱，飞鸟归林，池鱼归渊。
夕阳吻地，划洛阳城分昼夜二界，西边群山层林尽染，绯红颜色不断往东侵蚀着，墙檐殿角投射在地，滋生出了片片幽影。光影交替着，蔓延着，围拢着，它们暗自爬行，潜到了甘露殿西南的亭廊处。
一众人暂避于此，李隆基立身矮墙门洞前，孤自向北边眺望。其后不远的石亭下，府千弘、沈机和左相宇这三人盘膝而坐，正在运功疗伤；而杨大宰相则心事重重，围着亭子来回绕圈，转又催问起来：“府小道长，你说里边究竟怎般情况，现下有没有出个结果？”
不等对方作答，李隆基便说：“杨大人你问了不下十遍了，可消停些。”
“小王爷你也得见，方才那人隔空就能抽来人血，依老臣看……护送你离开乃当务之急，可不能遭了迫害。”杨綝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小王爷，小王爷，咱们快些走吧。”
“诶……杨大人勿心急，想知晓里边结果其实也简单。”李隆基合上折扇，指向甘露殿，“待吴公子几人出了殿门，不就表明反贼伏诛？所以你我，等着就好。”
李隆基话才出口，上方亦传来道声响：“说得不错，小王爷在这儿等着就好！”
来人喉音粗哑，众人抬头望去，忽见石亭顶部无端出现五人，一人拥于前而三人矗于后，最后剩下一人坐在斜顶边缘。耳畔才入惊人语，早有身影立亭头，周旁卫兵少说也有半百，居然无一得见这伙人是怎样到来。
这五人背对落日余晖，教人难看清样貌，只瞧得他们左臂上均绣着红云。府千弘受伤最轻，即从亭中跃出，登时大呼：“臂绣火云，你们是焚天阁的人！”
语毕，就听对方道来：“诸位莫紧张，我等奉阁主之命，先行来打声招呼。”说话之人自是带头之人，正是那个喉音粗哑的男子。
“贵阁主亲自来了？”府千弘面容一惊。
“非但阁主亲临，更有别派几位掌门同行。”为首之人再不多言，他转面李隆基，“淄王殿下，我等几人来此，尚有些事告知予你。”
李隆基折扇握于掌，怫然正色：“还请下来说话。”
“不了，还请上来说话！”为首之人说罢，抬手甩出几枚土石，它们如飞蝗掠空，不偏不倚咬入李隆基脚下石板。
先闻“嗡”响阵阵，后见石板龟裂，李隆基脚下登时拔起一根土柱，形似拱弧，粗如磨盘，大股推力斜推向上。随后，脚下泥柱就载着李隆基朝石亭顶部移去，坐于边缘的少年一跃一揽，眨眼便将这个小王爷擒到石亭顶端。
徒生变故，卫兵欲要蜂拥，却闻李隆基大喝：“谁都别动！”兵士顷刻停了脚步，只听李隆基扭头道：“说罢，好事还是坏事？小王倒想听个清楚。”
见李隆基如此平静，为首之人心下称奇，嘴上还道：“都是些好事，首先，我等绝不会加害小王爷，你自是性命无忧。其次，薛郡主在外遭了伏击，恰巧被我等救了，现下也是安好。”他说着展示了枚发簪，正是薛妍所戴。
李隆基淡淡道：“后边那些话，直接说来就是。”
“甚好，许久没碰到明白人了。我家阁主和另几位尊长不时便至，麻烦小王爷命令卫兵退离东宫，莫挡了道。”为首之人顿了顿，“当然，他们走归走，你还是得留下。小王爷，听明白了吗？”
与此同时，甘露殿内。
九泉重归吴越笔中，郑普思则是一脸困惑，佯装不解：“王贤弟，什么叫我这家贼……老夫听不明白。”
吴越点着郑普思，愤愤道：“若非王先生禁闭室中一番话，在下也被蒙在鼓里！”随其话语，时间倒推至三个时辰前，正是上阳宫禁闭室内，王机芯嘴角带笑，说出那句——郑普思这个家贼自会把龙魂拱手奉上，你信是不信？
“家贼？先生何故如此称呼？”吴越全然不懂。
王机芯道：“郑老道绝非表面这般忠厚，他心思缜密，早就有所图谋了。先前我说的，你还记得？布四方以四相，借星宿之力，纳日月精华……”
吴越接过话：“历二十八昼夜，扭转乾坤，龙魂出世。”
“毕竟读书人，记性是好啊！”王机芯打趣一句，接着问，“腊月廿四至此，都要多少日子了？”
“足有一百多日。”吴越渐觉事有蹊跷。
“相比年初，此次耗时近乎三倍，天宿四相阵汇集的日月星辰之力，自然也远超先前。”王机芯哈出口水气，在桌案上圈圈画画，“日月星辰之威能久积不散，全数用以布置禁制，届时龙魂出世，想从外边闯入甘露殿，可谓难如登天。敢问吴公子，郑普思不过受人之托，却冒天下之大不韪，还将你我关以禁闭，是否太尽心尽责了些？”
吴越想了想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岂不理所应当？何况有拾荒客腊月廿四作乱在先，为保今日万无一失，他这般布置也属正常啊。”
“那我换个问法。”王机芯“额嗯额嗯”几声，想好例子，“若我托你救人，你会做到何等地步？”
“尽力而为。”
王机芯又问：“若你口中的青青姑娘遇难了，你又会做到何等地步？”
“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对头！”王机芯拍手称快，站立起身，“正因为前者乃他人所托，后者乃自己所欲。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昨夜你不过嘴快生了个念头，他却非冲着你痛下狠手，这人如此尽心竭力，难不成仅仅是助太平公主凝聚龙魂？”
吴越恍然大悟：“他是要自己独吞龙魂！”
吴越惊呼过后，又问：“可是……腊月廿四那次，郑普思为何不设置周全，一举夺下龙魂？”
“跟你说话真是累……腊月廿四那会儿，他受太平公主所托，估计还没动这些歪心思。然而正是初二夜里那次动乱，才给了郑普思契机。时至今日，这贼老道只需说是贼子再度来犯，自己实在不敌，最后装作龙魂被夺也好，凝炼失败也罢，他均可私下独吞。”
吴越理清思绪，木讷说道:“啊，原是如此……”
“哼哼，郑老道能假造贼子再度来犯，我就不能是太平公主派来监视他的？到时候，他定以为自己阴谋败露，唯有乖乖交出龙魂。”王机芯宽慰吴越，“假若太平公主问起，咱俩自有说辞，郑普思欺上瞒下，你我是迫不得已才带走龙魂。非但无过，还应有功，你恩师贺知章绝不会受牵连。”
人之所以踌躇不前，皆因外力所迫，王机芯一席话语，终让其打消顾虑。吴越自不会讲述此中经过，现下对郑普思只说着：“原先二十八日即可炼龙，国师足足延后百日，怕不是想捏造贼人再犯，好使自己独吞龙魂！你老谋深算，为保万无一失，才将我二人关入了禁闭室……”
“简直无稽之谈！”郑普思点着疤面人尸体叫唤，“这拾荒客来犯，乃你亲眼所见；况且老夫先前身中剧毒，我那些个徒儿全数皆知，你尽可问问！难不成这些也是捏造的？！”
“吴公子，你是半途卷进来的，弄不清其中细厘，还是我来说吧。”王机芯止住吴越，上前与郑普思当面对质，“国师啊，你可曾想过，腊月廿四就有贼子乱事，今儿也算第二次凝炼龙魂，太平公主怎还是派遣你师徒几人来此？如若说，仅仅是为掩人耳目，恐怕国师自己都不信吧？”
不等郑普思开口，王机芯继续讲来：“之所以如此，全因长公主要钓出藏匿的大鱼，看看到底是谁意图造反。龙魂若是被夺，抢回来就完事，这鱼要不上钩，可就难咯！”
“老夫……我……”郑普思茫然失措。
“国师不必惊慌，你反不反，长公主可没放心上。太平公主是要瞧瞧朝堂之中，有谁明目张胆想反了，这作反了的几个，又是串通了正邪哪几路道门。”王机芯眯眼坏笑，“长公主这般行事，自会派人盯紧洛阳城一草一木，那国师您说说，这人如今是远在天边呢，还是近在眼前？”
郑普思大喝：“是你！”
“没错，正是老弟我了。只是没想到，先钓出来的，竟是国师你这条家贼。刚你不说是无稽之谈嘛，那我就好好同你辨辨。”王机芯竖起食指，“第一么，拾荒客来犯，倒还不假，这事我也没料准。可至于第二么……嘿嘿……国师为了演活这出戏，不惜把自己都整中毒了，真当有壮士断腕之勇。量谁也不会想到，往锥链上涂毒之人正是你自己——大唐国师郑普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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