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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32章


佳人闺房还未热上几日,料峭春寒便再度来袭。忽来的晴时骤雨最是燎人,庄云衣伸手去接,那雨点居然是滚烫的,也不知……

        她虽不能言语,但耳朵还是灵光的。

        秋华镇中路人的风言风语又开始多了起来。他们的日子大多淡如死水,既无微澜,那八卦秘辛也不会无故四起。不用想都知道:这指定是与马杜脱不了干系。

        雨停后,她披了一件马杜的外衣,推门而出。

        宽大的衣衫长及膝盖,庄云衣揪住衣领将宽衣向上提,将半张脸遮挡得严严实实。这美貌如刻刀,有时能划伤别人的眼睛,但若是让马杜成为那些人的“眼中钉”,便是反过来划伤了自己。她沿着巷角踏上无人走过的古道,鞋尖沾染了湿漉漉的青泥,一步一印,不见人影,但闻泥香。

        路遇几位清瘦健壮的小伙子,他们聚在一起吃未熟的涩梅子止渴。他们唉声叹气,抱怨那些大地主黑心,连顿饱饭都不给吃。

        “啧,不给就不给!我们今日少干点,把那些累的都扔给劳工去!”其中一人将梅核啐到地上,脸色阴沉可怖。

        “可行可行!不知那马杜在哪里招惹了长男薛招财,他在可劲给他找活计干呢。”说话的人似乎想起什么,他又补了一句,“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撑到我们赶到了……”

        “你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他今日被薛招财随便找了个由头打了十几大板,打的还是干活要用到的右手,那碗口粗的手臂可是被打的血肉模糊啊……看着都吓人!”

        “……”庄云衣默不作声从旁边走过,脚下的步子迈得越来越快。

        从听见“打”这个词开始,她的心就突突地跳。她拍了拍心口:薛府的家奴都被特殊规训过。薛招财这人若是一心想让马杜死,他们也绝不会给他留任何活路。她突然想到了死去的父亲,还有那彻夜在脑海中盘旋的嘶吼与哀嚎。

        有时,当她周围安静下来时,安静到连一根针掉落下来都清晰可辨时,抽气声、喊叫声、闷棍声……钻进耳中,排山倒海地向她袭来。

        比起嘈杂,静默最是令人恐惧。因为,只有死人与血淌声是最安静的。

        庄云衣扶着墙喘着气,回忆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又来到了这个令人讨厌的地方。她犹记得,自己方才抚过的砖瓦皆是用最名贵的汉白玉堆砌的,这抹高洁的纯白底下,却尽藏无人知晓的丑恶之事。

        实在讽刺。

        她曾立誓:若是自己有朝一日能够逃出这里,便绝不会再回来,可是……她怎能忍受至亲之人再受这股恶气?

        这道门若是传说中的“鬼门”,她也要用命穿过去,把他带回来。庄云衣心觉自己真是被训开了,居然变得如此忠心耿耿,可她不知——其他奴隶看见她这样,是要朗声笑话她的:试问,哪家奴隶敢为主子这样抛命啊?

        这世间,敢为旁人抛命的人只有两种。

        ——傻子,或是痴儿。

        她迷迷糊糊一脚踏进去了,却还浑然不觉。

        薛三爷名下田亩极多,其中,最大的一处靠近主宅,每到三四月份犁田插秧时,门前都会驶来几辆牛车与马车,马车载人,牛车则拉那些农具。牛车通常会比马车慢上几天时间,在这段时间里,那些家奴与远道而来的劳工要靠蛮力将田亩中硬结的土块掰碎。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活儿,而且,这还远没有到下秧苗的时候。庄云衣才刚进去就听到了许多人争吵不休的声音,还有……熟悉的闷棍声。乌泱泱一大群人围在旁边,看上去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吓住了。

        她推开人潮往里挤,就听见前方不远处传来一声质问。质问声短促急切,一句话硬是被切成了两半,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口唾沫哽住。怎会有人被唾沫哽住说不出话呢?庄云衣向前挤才发现:原是他被别人掐住了脖颈,这才说不出话来。

        被掐的是那爱仗势欺人的薛招财,而掐人者——

        “他……他怎的突然变成这样了?”

        “不知道啊!肯定是那薛招财仗势欺人惯了,怎料想自己竟然欺负到一个‘疯子’身上。”

        “要么是今天水逆触了霉头,要么……就是老天爷开眼,突然给这恶人下降头了呗!哎哟喂,这真是件值得放炮仗的喜事!”

        “可别瞎扯了……你们没听到他嘴中瞎念叨的那些混话啊?哪句和薛招财有关了?他压根不是想教训薛招财才出手的!指不定……和她家媳妇有关。”

        “啊?这两人有何干系?”

        “他那媳妇,一进家门就跟出家入定了似的,十几天不出门,连个人影都见不着。再说了……薛招财什么国色天香的美人没见过,那雨霖楼中的艺伎都得主动上前用香风招呼他,还用得着惦记马杜他家那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尼姑媳妇啊?”

        众人皆醉,等着那解惑者解惑,用一盆冷水浇醒他们。

        “啧!你们真是糊涂!他家那媳妇原先可是薛府薛三爷名下的奴隶,薛三爷是何许人也你们总该知道吧?”

        他手一翻,“这事说直白点呢就是——他马杜在反刍他爹吃过的食。他肯定没少说什么‘糙糠’、‘低贱’之类的下九流之词。那张嘴说出口的话真的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所以,他就像现在这样发飙暴怒咯。”

        庄云衣在旁边听了个大概,但也足够了解其中来龙去脉了。她走到最前头,恰巧,马杜也在往这里瞟。

        他早觉得这些嘴碎的人烦了。

        那无数张脏口,到底一天要提及多少遍他家的宝贝媳妇?他们也像这薛招财一样,说她“低贱”,说她“肮脏”,说她“恶心”吗?光是想想,他就恨不得把他们的嘴巴堵上,实在不行,干脆全部撕碎算了!

        思及此,他的手劲慢慢加重。重到那薛招财快要窒息而死时——

        “媳、媳妇……”

        马杜猛然一愣。

        在她面前,他一直都维持着温和的样子。其实,他是在学那些私塾里最受欢迎的书生,尽量儒雅随和又十分体面。敛去戾气,若是能让人如沐春风,他家媳妇会不会由此而喜欢上他呢?

        他松开手,琥珀色的浅瞳抖了三抖。他好不容易才让她不那么害怕他,如今,一切都要再倒回原点了……

        他不要再独自回到房中,不要再一个人吃难吃的饭,一睁眼便是望得到尽头的廊道还有围墙。什么都是冷冰冰的,就算躺在床上裹紧那张鹿皮,疲惫不堪的身体也无法迅速温暖起来……

        可是,她却小跑过来抱紧了他。

        好像那只不会迷路,永远都知道要回来的鸟,他本意是将它作为补偿,可没想到,这反倒成为了他给自己带来的“意外惊喜”。

        庄云衣不过是想阻止他。

        在秋华镇中,若是故意伤人,要被那谢员外抓进衙门里去打十几大板;若伤的人是远近闻名的乡绅或大地主,便再加十几大板;若伤人过重直接致死,那迎接马杜的便不是大板了,事情闹大到县令处,便会由官兵由镇押送进主城。

        再加上马杜是异族,没人会替他申冤求情。她就更不能放着他不管不顾了。

        可是……要如何做呢?

        她既不能露面,也不能声张。庄云衣自认为自己不蠢不笨,也不会轻举妄动,但当她想到马杜会面临的境遇时,刹那间,她的手脚快过反应,动了起来。

        庄云衣抱住了他,但问题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分明只是“一时兴起”,可为何像是“早有预谋”,难道……我早就想这么做了?是从何时开始的?她想着想着,脸倏地红了。眼睛疯狂眨巴着,像两双蝶翅在他腰间忽闪着,在给他挠痒痒。

        他蓦地笑了,神色又像往常那样,转变之快,令人叹为观止:“媳妇,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快些抬头,让为夫看看你的脸。”

        庄云衣变得只会摇头了。

        他一直半哄半就地问她“怎么了”,还连问了几遍“是不是伤心了”、“是不是难过了”、“是不是害羞了”,最后,马杜和庄云衣小声地说了一句“快放开我,周围那么多人看着呢”,她都还是摇头。

        她那双唇瓣抿得死死的,像落花那样红,流水润上了一层亮色,再加上近段时间身体一直被好生养着,整个人生气起来时比平静时候更“活”。她依旧是个深居简出、需要趴在皮做的软榻子上休息的病弱哑巴,但强撑着要跑出来闹他的样子也别有美人风韵。

        若庄云衣能听到马杜心中所想,她肯定要气个半死。她定会后悔今日出手相助,他竟然只用一个轻飘飘的“闹”字就给打发了。

        这怎么能算闹呢?!分明是……分明是……

        眼见他早已停下了手中狠厉的动作,还坏心眼地在她眼前晃了晃,庄云衣就知道:这件事确实是她理亏。

        当日,她就不应该抱紧他。

        不然,也不会一亏再亏,一错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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