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冬日的太阳，到了一天的后晌，就渐渐收回了它那为人间播撒温暖的义务。

        高振紧了紧大衣，手抄在兜里摸着那张已经被他捂热的汇款单，在家门前停下脚步。

        门口的两只张牙舞爪的石狮子凶狠地注视着他，仿佛在确认是不是有不速之客到访。

        两年前，他就是在这两只石狮子的见证下，在这座院子里，遇到郑岚，并在当晚就和她确定了恋爱关系。

        那年他大二，刚放寒假。

        高振拖着行李从省城的学校回到家，一进门就听见家里热闹非凡。

        高振准备避开那股子比春节提前到来的浓浓的热闹，偷偷溜回自己的房间时，堂屋里冲出来一个青春靓丽打扮时髦的姑娘，边走边回头冲屋里说：“我爱去哪去哪，你跟我妈都别管我，打你们的牌，喝你们的酒去。”经过高振身边，匆匆看了他一眼就出门去了。

        高振有些摸不着头脑，心想不知道是谁家的漂亮妞儿，脾气这么大。

        坐了几个小时火车，精神和身体上都有些疲惫，双重疲惫使他现在只想回屋睡个美美的不被任何人打扰的好觉。

        不成想那姑娘又折了回来，此时倚靠在门上，略带惊喜地对高振说：“喂，你就是高叔叔的儿子吧？”一边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着他。

        高振用鼻子嗯了一声，就算回答了她的问题。

        女孩子饶有兴味地走到他面前：“我叫郑岚，今天被我爸妈拉过来就是要跟你相亲，你怎么才回来啊？”

        郑岚是本市一个大纺织厂厂长的千金。

        高振大一暑假就听他爸整天絮叨，说让高振一定要跟她见一面，联络一下感情。

        “要是搁以前，你这个年龄早就娶媳妇了，可能孩子都有了。”他爸说。

        高振闻到一股代表青春的香水味，这在学校里是很少会出现的味道。眉毛抖了一下，说：“火车晚点，没赶上吃午饭。”往屋子里努努嘴又说：“喝到现在？”

        “可不是吗，烦死了，一个个的絮絮叨叨的。哎，你要是还没吃饭，咱俩出去吃点？”

        高振在心里冷笑一声，虽说他这两年变得挺浪荡挺花的，但是熟人之间的男女接触还是要谨之慎之，万一出点什么事，两家面子上都不好看。再说了，他想，我爸想让我跟你好不也是为了他方便跟你爸以后在生意上方便合作吗？

        “不去了，坐火车有点儿累，就想在家睡一觉。”

        “没劲，我来都来了，这个点儿让我去哪啊？反正干什么都怪无聊的，这样吧，你睡你的，我在你这坐一会儿，等你睡醒了再考虑去哪玩儿。”

        高振吓了一跳，心说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还是刚见面的俩人，让人看见了这算什么事儿啊，总不至于告诉别人一见如故吧？鬼才信呢。忙说：“别啊，我睡觉让你等着算什么事儿啊！让你爸看见还不活劈了我？”

        郑岚不耐烦地说：“他管不着，我烦他。哪个是你屋？是不是那个？”说完就向东边走去，还真让她蒙对了。

        “哎我说，你怎么一点都不客气呢？”高振往堂屋里看了一眼，见门关着，松了一口气，匆忙跟上郑岚，低声抱怨着，一头扎进了房间里。

        郑岚在书桌前翘着二郎腿，看着高振收拾东西。

        “我要早知道你这么帅，至于跟我爸我妈发这么大脾气吗？整天给我介绍的那都什么歪瓜裂枣啊！”

        “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给我安排了这一出，不比你惨啊？你倒也不客气，暖水壶里的水别喝了，我都小半年没回来了。”高振没好气地说。看郑岚真有要在他这耗着的意思，又说：“我说这位大姐，你在这我怎么休息啊？”

        “你休息你的，不用管我。”郑岚脸上的妆挡不住略显稚嫩的容颜，刻意装出来的老气横秋反而显得有些可爱，“大什么姐？咱俩谁大还不一定呢。你大几来着？”

        “大二，你呢？”

        “如果上大学的话，应该也是大二吧。我二十了，农历三月的。”郑岚边想边说。

        “我八月的。”高振把外套脱了，垫高枕头躺到床上，眼皮直打架。昨晚真不应该跟同学喝酒玩到那么晚，今天又起了个大早，一整天都晕头转向的没有一点精神。郑岚又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等他摆脱那个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的梦境醒来，眼角挂着将干未干的泪水，手脚麻木，像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搏斗一般浑身脱了力。

        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盖上了被子，鞋也脱了。门关着，根据昏暗的光线判断，已经睡了大概两个小时了。

        他往上扯了扯被子准备继续睡，听到旁边有人梦呓般哼了一声，直接吓精神了。侧头看到郑岚竟然睡在床里面，被他拉被子的动作惊到，皱着眉头动了动，吧嗒着嘴，喃喃有声，但是没有醒来。

        高振长出一口气，缓缓放下了因为惊吓而微微抬起的紧绷的上半身。面向郑岚侧卧着，在还没有完全消失的光线里观察着她。

        吴呦两年前就是在这里，在这张床上给他留下了人生中最温柔缠绵，最放肆的快乐后，于第二天不告而别，连同她的家人一起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高振在那个暑假疯了一样去找她。漫无目的的高振去找了所有他们共同的同学和老师，甚至在他不甘心的苦苦追问下，好多人都不堪其扰最后选择闭门不见。

        无可奈何的高振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失眠和痛哭，在每一条公交线路和大街小巷里留下了他疲惫不堪的身影。他感到自己逐渐被痛苦的海水淹没，茫然四顾中，吴呦却像蒸发了似的再也看不见摸不着，就像未曾存在过一般。

        高振在内心的挣扎中踏上了去省城的火车。消沉了几个月，他开始在女孩子的环绕中迷失，借着一张俊秀的脸，轻易地陷入张牙舞爪的灯红酒绿中。夜不归宿，行踪不定。他得到了旁人看来更多的快乐，却逐渐地连从小便无师自通的幽默感也几乎失去了。

        他对每个女孩子都一样深情又同样绝情。在女孩子哭泣时他会轻抚她们的背，用温声细语使她们心情平复。在厌倦时毅然决然地离去，沉入自己的海底，默默等待下一只自愿咬钩的鱼。

        他变成了自己曾经特别讨厌的那种“混蛋东西”，徘徊在与不同女孩之间的浮皮潦草的感情之中。也许那不能称之为感情，只是逢场作戏的混日子罢了。

        昨天回家之前，他还借着酒劲儿跟一个同坐一桌的校外女孩“推心置腹”到凌晨三点。那女孩被他的甜言蜜语迷得神魂颠倒，两个人呼出的酒气助长了空气中的暧昧，最后理所当然的越靠越近，直到肌肤相贴。

        幸亏火车晚点，让还带着宿醉起晚了的高振赶上了回家的火车。他本来对回家的渴望就微乎其微，不紧不慢地走进车站，准备再买一张稍晚些的火车票。不料广播响起了晚点火车即将进站的消息，他反倒跟着乱糟糟往前挤的人一起慌了起来，找出火车票，被人群推搡着检票进了站。

        回家心切的莘莘学子和为了生存在外拼搏的民工们将火车塞得满满当当，高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一个个冒着热气儿的胳肢窝里钻到自己的座位上。行李架已经满了，针插不进，他把行李箱夹在两腿之间，免不了一路跟旁边的乘客磕磕碰碰。过道上站满了人，随着列车的颠簸，头上不知道挨了多少记手肘。

        高振忍受着车厢里沉闷难闻的气味，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以避免即将到来的恶心欲呕的感觉。

        高振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等列车进站，他伴随着车厢停靠的震动睁开眼时，脖子已经酸痛得快抬不起来了。一大团气在腹中翻滚，他甚至能闻到自己嘴里散发出的臭气，长长地打了一个嗝，下面也偷偷放松了气阀。

        车站外面站满了接孩子的家长和归乡人的亲属们，招着手高声呼喊着亲人的名字。

        高振在这些充满幸福的迎接中独自走出车站，没有理会围上来拉客的黑车司机，站在广场上点了一根烟。那些好话说尽的黑车司机见他油盐不进，悻悻地暗骂着脏话转移了目标。

        随着烟雾散去，家乡这座小城市在眼前渐渐清晰起来，仿佛一眼望得到头。

        抽完烟，他蹚着满地烟头走到垃圾箱前将烟掐灭，扔进垃圾箱里，得到了一些肃然起敬的注目，他觉得那些目光中还掺杂着些许不屑一顾觉得他是在刻意显摆的目光。他不在乎。

        高振还看到了一个跟吴呦背影十分相似的人，但一张趴在她肩头四处张望的婴儿的脸使他放弃了要追上去一探究竟的想法。自嘲地笑了笑，目送那对母子走进车站对面的商城。

        高振一直走到离车站两个路口远的地方，才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跟司机说了家的地址以后便眼望窗外一言不发了。

        ……

        “你醒了怎么不叫我一声啊，这么盯着我看怪吓人的。”郑岚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眼含笑意地看着高振。

        高振轻轻啊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看你睡挺香的，没敢打扰你——你怎么睡我这了？一个女孩也不知道害怕。”

        郑岚掀开被子，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毛衣牛仔裤下的好身材一览无余。有些凌乱的头发和微红的脸，使她看上去慵懒又带着性感的娇羞。

        “我怕什么呀？”郑岚伸完懒腰，一手支颐，侧身冲着高振，有些恶作剧地问。

        高振伸手去开灯，被郑岚一把拉住，不依不饶地又问：“你还没说呢，我怕什么呀？我需要怕什么呀？”

        高振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抽出手打开灯，嗫嚅道：“折腾一天了还没吃一口像样的饭，你也饿了吧？咱们去吃点什么。”

        不料出门时正碰上刚从牌桌起场的几个人。其中有高振他爸，还有郑岚的父母。

        郑岚她爸当时脸就黑了，因为他们几个牌友们都目睹了从房间亮灯到二人一起出来的过程。如果灯一直亮着还没什么，但是现在这个情况就有些令人不由自主地产生暧昧的联想了。

        高振他爸看了看郑岚的父母，又看了看跟在自己儿子屁股后面满脸不在乎的郑岚，酒气未退的他仿佛又醉了几分，用比平时大得多的嗓门说：“你小子啥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跟你爹和你叔叔阿姨们先打个招呼——叫叔叔阿姨！”大手一挥，等高振顺着他的意思叔叔阿姨地打了一圈招呼，又说：“今儿个目的就是让俩孩子见个面，原来他们早就认识了，咱们几个老家伙操这心真是多余，哈哈哈，走走走，带着孩子一起吃个饭。”

        郑岚她妈叫她：“岚岚，过来，我担心你一下午，你怎么又回来了。”借着廊下灯光看到高振果然如他爸爸说的那样长得一表人才，也够礼貌，行为举止大方得体不扭捏，脸上表情舒缓了许多。

        郑岚没有过去，反而摽住高振的胳膊，迎着她爸的目光说：“我们才不跟你们一起去，没劲。高振说要带我去吃好吃的，就我们俩，对吧高振？”

        她爸反倒笑了，不知道是不是气的，对高振他爸说：“咱真成瞎操心的了，哈哈哈哈。”

        高振他爸赶忙掏出钱包抽了几张票子塞进郑岚手里，然后一本正经地对高振高声说：“大晚上的，把人家女孩子保护好，吃点好的，别给我扣扣搜搜的这不舍得那也不舍得，兔崽子……”

        郑岚她妈知道这几个男的打了一下午牌，都还未从中午喝的酒里完全清醒过来，拉着自己老公招呼大伙：“咱们走吧，孩子跟着我们也拘束，他们爱去哪让他们去。”临出门又回头对郑岚说：“别逛太晚，早点回家。”

        不知道他们又说了些什么，笑声从外面远远地传来，渐渐地听不见了。

        高振说：“我现在是不是骑虎难下了？”

        郑岚说：“你少得了便宜卖乖，是你爸求着我爸要咱俩见面的，多少人追求我我还看不上他们呢。”

        “那你怎么就看上我了？”

        “你好看呗。”郑岚倒也诚实。

        说实话，郑岚也算是个大美女，虽然画着妆，但是可以看出来底子不错。只是跟吴呦比起来，少了一点未经世事的纯真感，和那种仿佛一戳就破的易碎的美。

        “那咱俩这算怎么回事？”

        郑岚说：“要不先凑合着？”

        灯光透过院子里的黑暗，映得郑岚的眸子闪闪发亮，她抬起头，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高振。

        高振抬头看了看天，空中像吴呦不告而别的前一晚一样雾蒙蒙的，他始终找不到月亮在哪片云里面藏着。解嘲般地想：今儿个这就算是一笔勾销了。

        “行。”高振说：“先凑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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