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早上7点半。星期一。
进入秋天之后，这个时刻天气还是稍微有点凉了。
林亦峰并拢爪子，黑色的耳朵尖直直立起，黑黄配色的蓬松大尾巴搭在地板上。整只狗毛茸又放松。
只是仔细一看，他腹部侧面专门剃秃了一块正方形，一个圆圆的伤疤待在正中央，皮肉纠缠。瞧到一眼就叫人感觉恐怖。这是一块枪伤。
林亦峰像卫士一样庄重地笔直蹲在玄关，看着颜爸爸帮小女儿穿小皮鞋。
颜安安后脑勺扎着两个细细的马尾，一边高一边低。不像同龄的其他孩子还带着婴儿肥，她下巴尖尖，穿着宽大的儿童卫衣更是显得又瘦又小，莫名地有些可怜。
“爸爸……”颜安安捏着衣服下摆小声开口。
“嗯？”颜桢立刻抬头。
颜安安却又低头不说话了，颜桢半蹲着耐心等待。
林亦峰也跟着偏过头。
三岁的颜安安鼓了鼓勇气，抬起头，“……能不能不去幼儿园。”
林亦峰尾巴一竖，站了起来。
[孩子如果突然对某人/某事表现出抗拒，家长一定要警惕]。
育儿书上的黑体粗字，像发着红光的广告牌一样地从颜爸爸脑海中一溜跑过。
颜安安带着期待地看向林亦峰：“我可以和大哥一起待在家里吗？”
林亦峰露出不赞同的眼神。
颜桢心里有点慌，但他推了推黑框眼镜，温和地拒绝，“不太行哦。大哥现在需要安静地养伤，安安也在家里大哥一定会分心的。”
又问：“为什么不想去幼儿园呢？”
颜安安却低下头，揪着衣摆不说话了。
“是不喜欢幼儿园的老师吗？”
颜安安摇头。
颜爸爸又耐心地依次问过同学，门卫，接放学的王阿姨，午饭和游戏等等。都得到了摇头的回答。
那是为什么？
颜桢困惑地挠头。
幼儿教育就难在这儿了，小孩子只知道自己不开心不快乐，却无法准确表达。
林亦峰也有点心焦，他抬起爪子搭上颜安安小小的手，眼神准确地抓住她。
怎么了？
颜安安终于抬起头，盯住林亦峰的眼睛，声音细若蚊呐，“大哥……我害怕。”
她小小的脸上满是惶惑。
颜爸爸大吃一惊，“害怕？害怕什么？！”
林亦峰一时间也愣住了，但是突然地他莫名想起昨晚社区群发的信息。
颜爸爸这个生活马大哈肯定没注意。但安安害怕的会不会就是这个？
试一下。
林亦峰爪子往上一勾，熟练地拉开玄关柜子上的一个抽屉。
他站直了抖了一下全身的毛，然后轻轻跃起，一下子就把抽屉里面的东西衔了下来。
“狗狗牵引绳？大哥你是想现在出门散步吗？”颜爸爸一头雾水。
颜安安瞪大了眼睛，然后惊喜地露出笑容，“不，大哥说幼儿园放学会去接我。”
“是吗？”颜爸爸惊奇地问。
林亦峰点了一下头。
“谢谢！”颜安安笑着扑到他身上。
“好了？”颜爸爸笑问，“那大哥接你放幼儿园，不害怕了吗？”
“嗯。”颜安安抿着嘴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那就说好了。”颜爸爸笑了，“麻烦你了大哥。”
林亦峰摇头。
于是接下来一切按照常规。颜爸爸给女儿和自己带好口罩，开门。
“砰”。
大门关上了。
两个人出门。小小人上幼儿园，大人上班，狗狗养伤，顺带看家。
林亦峰望着关上的大门暗暗叹了一口气。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变成了一只狗。
林亦峰记得人生最后的画面，是抬着担架向自己冲来的身影，耳边战友声嘶力竭，“坚持住，保持清醒！不要闭上眼睛！不要闭眼！”
当时他就有预感，但想着自己本就是孤儿，死在这里也算死得其所。
没想到他居然还能再次睁开眼睛。
但林亦峰才感到庆幸，却发现抬起来的是黄色的毛茸茸爪子。
他还没来得及表达震惊，就听身边传来汪汪大哭，一个穿制服的人想抱住他又不敢抱的样子，大哭，“太好了！医生都说你受伤太重，救不活了！只要你醒过来就好！”
旁边医生也感叹是奇迹啊。
林亦峰只能沉默。
后来他知道了，自己是穿成了一只功勋犬“闪电”，一只德牧。
闪电的最后一次行动，犯罪分子已经被它英勇地扑咬住，没想到对方还暗藏了一支枪……
子弹近距离正中闪电腹部。然后醒过来的就是他了。
再后来，林亦峰想调查自己原本身体的情况，他找到机会偷溜了出去，可才刚跑出大门，他就被一个小小的身影抱住了。
因缘巧合之下，也因为颜安安拼命坚持，原本闪电就因受伤太重而安排退役，最后颜家收养到了他。
林亦峰在颜家过得还不错。
颜桢是s大学材料学专业的老师。正教授级别。
家就在s大校园内的家属院。家里只有一个小女儿颜安安。
颜家爸爸醉心学术，在生活上神经极其粗大。
他压根没有觉得一只狗能够听懂人说话，并且能够通过点头摇头表达自己的意见有任何不对。
再比如说，明明这只德牧的名字叫“闪电”，但因为颜安安叫林亦峰大哥，颜爸爸居然也一脸天然地跟着叫。颜爸爸凭一己之力让周围人认为林亦峰的名字本身就是“大哥”。
林亦峰摇摇头。
多想无用。
他已经通过网络查到了自己牺牲的消息。
某种程度而言，是他再一次得到了生命的机会，是幸运的事。
秋风阵阵，树叶已被吹黄。
林亦峰走到幼儿园门口的护学岗下，就自觉停爪了。
身后的王阿姨也跟着停了步，“大哥，在这里等着我吧。”
门口带着口罩，手持盾牌长棍站岗的安保小哥，闻言向林亦峰看了一眼。
只见一只德牧严肃地蹲坐下来，它眼珠漆黑。带着口笼，穿着反光背心。仅仅蹲着就有半米高。
加上那腹部的莫名伤疤，让人胆寒。
小哥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盾牌。
其他城市的幼儿园发生过恶劣事件，s大附属幼儿园的保安全部换成了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而且装备齐全。
这会儿正是放学高峰期，幼儿园门口到处是孩子和家长们，吵吵嚷嚷的，到处洋溢着欢快的气息。
安保小哥紧张起来。
林亦峰默默地让了让，站到了墙根下。
王阿姨很放松。她知道颜家这条德牧的奇异之处。
今天下午还是它自己咬着牵引绳上门来的。
她其实可以把绳子拴在路边树上，莫名的，她不好意思这么做。
王阿姨把牵引绳卷好塞在林亦峰背心的口袋里，然后把口罩往上提了提遮住鼻子，刷卡进了闸机。
林亦峰认真地看向幼儿园大门。
没一会，王阿姨牵着一个小人出来了。
颜安安穿着黑色卫衣，这会辫子已经散了，又细又幼的发丝垂落肩膀，她一出门就垫起脚尖蹙着眉在人群中扫视。
“大哥！”
她的视线一找到林亦峰就立刻露出了笑脸。
颜安安飞快挣脱了王阿姨的手，开心地扑过来抱住林亦峰，把脸埋进了毛茸茸的脖子里。
林亦峰也用吻部轻轻地蹭蹭她的肩膀。
“狗狗！”
这时，旁边一个小孩靠了过来。但还没靠近，伸手就来揪林亦峰蓬松的大尾巴。
颜安安刷一下从林亦峰脖子里警戒地竖起脑袋。
林亦峰心里微微泛软。
颜安安猛地展开自己细细的手臂。仿佛靠自己能够把比她还大的林亦峰挡住。
小孩围着颜安安绕了半圈，再次伸手。
颜安安也跟着转了个半圈，她的腮帮子已经微微鼓起，但她仍然不说话，只是尽全力把林亦峰遮挡住。
“不行，狗狗是我们的好朋友，对不对？”旁边家长赶紧拉开小孩。
林亦峰也用吻部轻轻顶了顶颜安安的肩膀，她才放松下来，张开的双臂也缓缓放下来了。
王阿姨牵着小孩往回走。林亦峰在颜安安身侧小步跟随。马上就能知道他早上的猜测对不对了。
幼儿园位于s大南门外的街上，两人一狗只需要走五百米，就能再从南门返回s大校内的家属区。
按照常理，校内比校外安全。但奇怪的是在南门这条路上明明人来人往，却静悄悄的，好像所有人都有一种默契，生怕惊醒了什么。
黄色树叶和枯枝高高的，遮蔽了整片天空。
林亦峰仔细观察着颜安安。
颜安安牵着王阿姨的手仍然紧张地左顾右盼。于是林亦峰挨她更近了一些。
“爸爸，今天它也会来吗？”
“哈哈走自己的路就是了，有什么好害怕的。”
林亦峰转头一看，是一对手牵手的父子，穿了一套黑色的亲子装，明显也是刚刚放学。
那个爸爸很无所谓，“不过是……”
突然，倏地一下，也就半秒钟，一片黑色的阴影毫无预兆地从高高的黄色树叶间闪现而出，极速俯冲而下，中途收拢翅膀，像一只箭一样笔直，紧盯目标。
林亦峰已经迅速横步，挡在了颜安安面前。
有行人发出了半声尖利的惊呼。
那个爸爸慢一拍地转过了头，呆滞着把话说完了，“不过是……一只鸟而已……”
然后这只黑色的鸟就大大展开着双翅，伸着鸟喙双爪凶猛地正正蹬到他的脸上。
如果乌鸦也有射箭比赛，那么这次正中靶心，十环得分。
“啊！”
那个爸爸发出了惊恐的一声巨喊。
蹬在他脸上的乌鸦非常之大，展开的翅膀能够覆盖成年人的整个脑袋。大乌鸦连连飞扑，爸爸莫名其妙挨了好几下拍打。巨大、凶猛、力度绝对不轻。
“哎呦！”
“别打我爸爸！”旁边的儿子挥舞着双手急地围着他爸爸直跳。
乌鸦居然真的停了一瞬间。
爪子爪在人头发上，双翅悬停。
林亦峰看得清清楚楚，听到小孩的呼声，那只乌鸦漆黑的眼珠子慢慢往下瞥了一眼。
立刻，林亦峰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
乌鸦依言仁慈地松开了父亲的头发，然后直扑儿子。
“啊！”
居然连小孩都揍！
林亦峰震惊！
不讲武德！
“大哥……”颜安安小小的手害怕地攥上了林亦峰的项圈。
林亦峰连忙回身安抚她。
等他再回过头来的时候，战斗已经接近尾声。
乌鸦打完了人，绕着这俩父子盘旋而上。
林亦峰眼看着乌鸦越飞越高，就要离开。
眼见着就要飞走了，那乌鸦却一个空中急停，再次俯冲，而冲来的方向正是颜安安。
“啊！”颜安安小小地尖叫了一声。
林亦峰立刻一个急转身，横向挡住她。
他呲牙沉声发出警告，但那大鸟已经冲到眼前，此刻谁都来不及让开了。
林亦峰立刻四爪使力临时起跳，然后和乌鸦在半空中对着猛地撞了一下。
“砰”的一声。双方都往后踉跄。
林亦峰落地踩了几步才站稳。虽然他没有作声，但他感觉刚刚受过伤的腹部隐隐抽了一下。看来还是没有好全。
那乌鸦也在拼命扑棱翅膀，好悬才没有掉下来。
如果林亦峰没戴着口笼这会儿乌鸦应该已经在他脚下了。
乌鸦好不容易才调整好空中的姿态，它扑着翅膀居然还去瞅林亦峰背后的颜安安。
林亦峰眼神立刻一变。
乌鸦的视线和他对上了一瞬，然后振着翅膀飞高了。
它迅速拉高距离，飞快从旁边父子俩的头上离开，临走还不忘在人黑色衣服上投下两坨白色“导弹”。
“啊！鸟屎！”父亲崩溃。
颜安安还僵硬在原地，瞪大着眼睛不敢动。
“大哥……”颜安安小小的叫了一声，双眼慢慢地涨上了雾气。
林亦峰没办法说话，他有些心焦地用头拢了拢她。
“唔……”颜安安攥着项圈，又把脸埋在了林亦峰毛茸茸的脖子里。
“安安不害怕。安安很勇敢。”她轻轻转了转脑袋，悄悄把泪水在毛茸里擦掉了。
林亦峰当然感觉到了，所以他稳稳地站住不动，像一座山一样可靠。
昨天，社区群发信息提示，南门有乌鸦袭击过路人。看来他的猜测没错，颜安安不肯上幼儿园的原因就是这个。
林亦峰的眼神慢慢严肃起来，他抬头望向乌鸦离开的方向。
这乌鸦……是不是专门袭击黑色衣服的人？
颜桢在五点四十分就到了王阿姨家。领走了等着他的女儿和狗狗。
“和王阿姨再见。”
颜安安乖巧地摆了摆小手。
回去的路上，颜爸爸一路牵着她的手，问一些“今天在幼儿园开心吗？”，“中午吃饱了吗？”，“没有遇到讨厌的事情吗？”之类的。
每问一句，颜安安都安静地点一下头，没说话。
颜爸爸又挨个问了几个，然后轻轻舒了一口气，看起来是放下心了。
林亦峰在颜安安腿边一路小步跟随，他一路瞅着，眉头慢慢紧了起来。
他实在忍不住想叹气。
颜爸爸实在太神经粗大了。有时候不是照着育儿书一条条做就行了的。现在小孩明明是在勉强自己。
他摇摇头，看来解决事情还是要靠自己了。
到了家，颜桢把孩子安排在小凳子上用ipad看小猪佩奇，然后就立刻穿上围裙，抓紧时间做饭。争分夺秒。
颜桢正削着皮，突然又探出身来，“对了，大哥，你的训导员今天联系我了，说这周六他会来看望你。”
林亦峰正陪着看佩奇，闻言扭头。
“哎呀。”颜桢说着话一个没注意，萝卜脱手而出，他又赶紧低头去捡。
林亦峰沉默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晚上八点半，爸爸读完了故事，颜安安已经在小床上睡着了。
颜桢也在书房里坐下，开始翻看前沿论文。到大概十点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自家大门响了一声。
探头一望，大门半开着，家里的狗站在门口，看起来是正要出去的样子。
“大哥，”颜桢一瞧这样，立刻严肃开口，“早点回来。”
他压根就没想到，这个点了家里狗要出去干什么。
林亦峰回头对着颜桢认真点了点头。然后坦然走出了门，后腿一勾，就把大门带上了。
林亦峰轻快地一路小跑，数着门牌号到了一栋家属楼前。
他抬头看了看，很好，灯还亮着。
每一栋家属楼楼下都安装着铁制信箱，而他刚刚好够得着。
林亦峰伸爪在信箱上重重地敲了敲，三长一短。
果然，没一会，林亦峰就听见一道纱窗拉开的声音。
一个黑色的剪影展开双翅，扑棱着从亮灯的窗口飞了下来。
后面还缀着一个年轻男人的惨叫，“这么晚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但那个身影丝毫不带犹豫的，连头都没有回。
它飞扑着，几下就迅速落到林亦峰面前。
一收拢翅膀，开口的声线又尖又利。
“老大！你终于准备出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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