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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二十八章 大雪将临


月光清明,照在未化完的雪上,更显清冷,他就此告辞,白天的泥泞经东风一扫开始变硬,硬了踩上去就特别容易滑,冬季在安居镇的月下独行,时光沿着顺滑的铁丝,慢慢攀援而上。曾经没听明白的话,没弄清楚的事,缠绕在脑海。紧绷的神经马上就要断了,断了,给自己一巴掌,于事无补,给自己两巴掌……

        夏安居在竹林那面坡下的草坪上被发现,很明显是从上面滚下来的,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枯硬的雪,被压扁了好几层,嘴唇青紫,脸色苍白,额前乱发湿润,蜷缩成一团,这是他留给四辉的最初印象。这个孩子喜欢在雪地捕鸟,即使放假期间也从不贪睡。是他发现了躺在雪地里状如死人的夏安居。

        当他从鞋匠那张逼仄且坚硬的木板床上醒来的时候,他首先听到的是母鸡和公鸡们拍打翅膀的声音。声音旷远,来自山谷和心间。报纸糊的窗外洒进一层灰白的光,木质的窗户很小。正方形。高宽也就三十厘米左右。贴身的被子湿了一层。电灯悬在头顶,是五十瓦的那种会发出淡黄色的灯泡。电线看不清,也不知拉绳在哪里。应该是全部都被染成了黑色,所以寻不见。她曾经问过他,为什么黑色的东西能在白日看见?在黑夜却看不见白色的自身不发光的东西?他说你错了,月亮本身不发光,但是在黑夜里我们依旧能看见它。所以我们每个人既是独立的,同时又不是独立的。季宁和说我也不信,你信不信即使只有我一个人,也能让自己安居。他没能给予她回答。多年后他会明白,她所言不假。

        门的吱呀声迫使他睁开眼睛,鞋匠佝偻着端一碗黑乎乎的药进来。他把头奋力转向声音响起的一侧。年轻人,这是我自己采的一些可以退烧的草药,效果很好,鞋匠说。碗很白,他想这应该是鞋匠最干净的一只碗,自己一人常年用的。挣扎着从床上坐起。不行,浑身酸痛,完全不受自己支配。

        他恨这样的自己,整个生命好像就只剩下简单的吸气与呼气这样一个过程。我绝不能这样,可是越挣扎越是苍白无力,鞋匠将碗搁在桌上,他方明白这里有一张桌子,无奈太黑,看不清,否则碗自己是绝不会悬空的。人只要不生病,就是上天的最大眷顾。鞋匠自己嘀咕了一句,苍老的力量将他扶起,夏安居靠着床喘气,尽量不喘得太大声。谢谢您,真是给您添麻烦,语气跟脸色一样苍白。肚子又是一阵钻心的疼。鞋匠端起碗,什么都不要说了,把药喝了吧!他看着碗里的药,不吭声。这药退烧很管用的,别人找我要,我还不一定给呢!

        他所知道的完全是他少年时代所认识的鞋匠,那时候老头子就是如此的自尊自信。他为采这些草药经常天不亮便起床上山,晚饭时蹲在家门口吃饭的人总会看见他拎着他自己用油布缝制的口袋大摇大摆地从街道的这一头晃到另一头,夏安居就亲眼看见过无数次。这时人们总会说,关老爹又上山采草药去了,那鞋还修不修呀?修呀,怎么不修?来修鞋的免费送草药。男人就打几个哈哈,说关老爹来吃饭吧!不啦不啦。这样的话一直无限循环,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老人摇晃着身体,仿若一个凯旋归来的战士。承受着人们请吃饭的荣耀,而这样的荣耀他又不肯接受。夏安居明白,其实他已经接受,不过这种接受也带着倍加荣耀的性质。他记得那时候让他们一帮孩子感兴趣的不是鞋匠采回的草药,而是他那个好像永远也装不满的油布口袋。他总是将它挂在胸前,一步一晃动,他甚至想过鞋匠佝偻的身体,应该和那个油布口袋相关。

        复又躺下,睡吧睡吧,睡一觉再醒来就没事儿了。好像是魔咒,的确,他中的是整个安居镇的魔咒,他的一生,本应和这个地方无联系,若硬要说有联系,应该是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联系。是那个男人,那个拍着胸脯说他应该唤他父亲的男人,把他带到这个地方,然后,他们遗失了彼此。他一脚跨入拥挤的城市,他则陷进这被遗落的乡间小镇。他改变了他成为一个正统城市人的初衷,然后,再给了他一颗完全沧桑古拙的心,给了沧桑的意趣和需要,重新被定义、被锻造一切的一切,这该是多么艰难?现在,他所应该忘记的人,又抽空了他躯体内的东西。他说安居,留声就拜托给你了,我本来是想在我有生之年看见你们结婚的……

        他不想再和他们扯上任何关系,包括这个地方。可是,他这一次的归来,到底又意味着什么?所有的意念就此崩塌,没错。我要好好儿活,是的,我要好好儿活。金银花向整个小镇蔓延,黄的,白的,藤蔓越长越长,越长越长,沿着他的血管,穿过他的血液。他睡着了,那里只有他们三人,季竹斐专注于他的根雕,那些丑陋的奇形怪状的树根在他手里改变着模样。他和她静静地坐在凳子上,彼此不说话。就这样,好像过了几千年,几万年……

        鞭炮的声音,嘘的一声飞上天空,然后炸开,是笛音雷。他听得真真切切,绝没有错。一直响在耳边,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我可以醒来,我可以睁开眼睛,我一定可以睁开眼睛,我一定要知道她究竟在哪里。他睁开眼睛,感觉光线很刺眼。汗没有了,只有些口渴,想要喝水,就算有一大缸滚烫的开水摆在他面前,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他知道他现在最最需要的是一缸冷水。

        挣扎着支撑着胳膊坐起来,没关系,好多了,越来越好了。原来没有病痛的感觉是这样的,仿佛世界都轻了许多,可以轻而易举地用手托举起来。这样的世界,做任何事情都不再是浪费。因为,你可以尽情地去做你想要做的事情。可以想想,这本身就是一种美好。在床尾找到衣裤穿好,扶着床沿站起来,头有些重,不过这不算什么。开门,天空很亮,没有阳光,不知时间,摸摸手机,还在。掏出来看,没了电,且屏幕多处受到损伤,已有了裂痕。屋前面的空地上有成群的鸡在啄食,两只公鸡在打斗,一只鸡冠处流出鲜红的血。仍旧不肯认输,那只斗赢了的拍拍翅膀,长鸣一声,倍加来劲。地上不见了雪,只有细碎的冰片和枯草,还有凸出地面的黑色石头。

        公鸡停止打斗,鞋匠从旁边搭起的放柴火的偏棚里出来。面带笑意,脸上的皱纹很深。双手摊开,上下扇动作驱赶状。鸡们一哄而散。你怎么起来啦?感觉好些了吗?鞋匠关切地问。好多了,现在什么时候?鞋匠看看天,早上,大概也就九点多吧。他答应了一声。鞋匠率先进屋,见他没有跟进去的意思。便说,进来吧,要变天了,风吹得厉害。鞋匠说完他感觉有些冷,迎面来的风把鼻孔冻得通红。慢慢踱进屋,看见煨在柴火上的水壶。拿起窗台上的一个还看得过去的搪瓷杯,倒了满满一大杯,一口气灌了下去。灌下去之后觉得舒服多了,五脏六腑都冷却下来了。鞋匠想去阻止他,但为时已晚。

        你要喝水也要喝热水呀!冷水怎么行?没事,这水也热了。铁匠摇头。人年轻嘛,身体好得虽快,但也要注意些,病痛可是从来不认人的,任凭你是国家主席还是玉皇大帝,难道它还会怕你不成?老人絮絮叨叨地说。年轻人嘛,还是身体的底子好,他准备再来一杯,但老人阻止了他。喝开水瓶里的吧,烧开了的水。水依旧有一层水垢。他只得去桌子底下拿开水瓶倒水。

        昨天我做的饭还没吃完,现在给你热了,你先吃着。他摇摇头说他不饿。其实他是没胃口,一直以来,他都认为饥饿跟胃口是两码事。鞋匠不听他说,依然固执地把水壶提下放在旁边。从另一间房里端出一个被烟熏得发黑的铁锅。人是铁饭是钢,你都昏睡了快两天了,哪能不吃东西。两天?他吓了一跳,若是这样说来,今天已是正月初三。无论如何也该回到安家了。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对安衷司失信。你还有其他的病吗?我看好像不紧紧只有感冒。我有胆结石,这样的病,说起来好像并不文雅,既然是病痛,那还有文雅的吗?哦,他知道鞋匠不懂,但此刻他不想做过多的解释。他以前一直跟着安居镇人认为胆结石是自己吃的食物不干净沉淀下来的泥沙在肚子里,现实证明其实不是。只有油锅里的噼啪声。

        孩子,说句不怕你介意的话,我越看越觉得你像那个孩子。他的心一颤,杯中的水有些不受控制。冷静,冷静,无论何时你都要冷静。老人用锅铲把铁锅弄得叮当响。那个孩子原来不是我们镇上的人,是四五岁的时候吧,说是和家里人走散了,就被我们镇上的夏印藏给收养了。说起夏印藏呀,那一手字,就连我老头子,也很佩服。这方圆好几百里,谁家写对联不找他?婚丧对联啊,过年时候的对联啊!唉,唉,唉,干嘛要跟你说这些呀?锅里的菜漫出糊味,鞋匠徒手握着烧得发烫的锅耳把锅端下。他有些担心老人的手是否会被烫伤,但老人无丝毫反应。

        其实啊,我想说的是,要是想找到你要找的根雕艺人,你倒可以去找找夏安居这个人。他不仅感到悲伤,自己竟沦落到这般下场。那这个人现在在哪儿呢?关爷爷您知道吗?话一出口,他立即后悔,老人不曾告诉他自己的姓氏,他是自己倒一壶倒出。还好鞋匠的注意力不在这上面。那个孩子的样子我倒还记得。夏安居尽量把自己的头放低,放低,仿佛只要抬头,就会被老人认出。锅里的鱼被盛出倒进白菜。不过那还是初中时候呢!大些了,去外面读书就没怎么见过了,小伙子不错,那孩子人也好,后来听说被父亲找到带走了。老人说到这里,特意加了一句,说是亲生父亲,就再也没有回来。是啊,谁还愿意回来呀,也只有季……他没有接着说下去。转换了话题,要是那孩子,现在跟你应该……他迎面撞上老人热辣辣的目光,跟你上下年纪。水已喝完,他把杯子放回窗台。我该走了,这些天真是打扰您了。迈步离开。后面是老人的脚步声。哎,饭还没吃……

        天空暗云厚重,迎面的冷风直往衣服里灌,看来,又要来一场大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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