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陈年伤疤
同夜，26岁的江雨盈栽倒床上，在酒后的晕眩中浮沉，竟然梦到了自己14岁那年的中秋。
那天她也是在这张床上醒来，中秋放假，可她却被生物钟吵醒了。
f市是一个小县城，虽然地处南边，该冷的天一点都不比北方好过。她披上外套，轻手轻脚地经过客厅。尽量不吵醒还在梦里的刘春梅。
看着自己随意从冰箱里拿了点吃的，也不加热就往嘴里塞，然后匆匆下楼。江雨盈心道这是又要去画室了！
除了去画室，就是去学校，江雨盈啊江雨盈，你怎么从来不觉得人生单调？她反问自己。
没想出原因，因为她已彻底沉入这个梦里。
这天白日里还晴着，傍晚却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等到她和好友李君然一同从画室走出来时，雨势已经无法允许她们雨中“漫步”了。
“要不我们找老师借把伞？”
“我下来的时候老师已经走了…”
“我爹我妈还没下班。”这是李君然说的。
“我外婆风湿病。”这是她自己说的。
“我们可真是孤家寡人。”
两人相视，一时无语。
“等吧那就…”
大雨如注，一看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期间李君然不停和她聊天解闷，但她还是等不住了，毕竟家里还有老人在等她。两人相视一眼，冲进雨里。
回家路上雨才渐停，抬头却只见着阴云遮月。她俩走在月下，脸上却如同蒙着一层黑雾。
穿过一排排老居民楼、登上一级级台阶。
她终于站在家门前，不安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晚上十一点半。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迟回家。
楼道里黑暗一片，女孩硬着头皮走到家门口。除了脚步声，只能听见下水道哗哗排水的声音。
寒意从湿哒哒的裤脚向上蔓延，爬满女孩的四肢百骸。
眼前还是这扇熟悉的铁门，锈迹斑斑，在雨夜里散发着一股腐朽的味道，闻起来有些像血。
楼道里的灯很久之前就坏了，能见度很低。好在外婆刘春梅平时晚上是不出门的，因此灯亮不亮都无伤大雅。
可江雨盈从小怕黑，直到现在这个年纪也没能克服。
她的僵硬地站着，甚至觉得身后有人在看自己。
喜爱志怪小说和漫画的作用此时就体现出来了，她能清楚的构想出一张恐怖的脸，正挨着自己的肩…马上就要探到她耳边来。
借着对面居民楼的灯光，江雨盈飞快掏出钥匙插入锁眼，迅速地开门闪入室内、又以最快关好。
这一过程唯一的难点，就是在关门时既要把“鬼”拦在外面，又要使旧铁门在闭合回墙体时不发出悲鸣！
不过今天她做的很好，几乎完美。
铁门只是轻轻震动了一下，便乖巧地回到了原位。
她轻喘着气，抹了把额角的冷汗。可以的话都想给自己鼓鼓掌。
可今天她不是在演独角戏，她的剧场角落里坐着一位观众。待她圆满谢幕后，这位唯一的观众也乐于回应。
江雨盈听见耳侧有什么东西划破空气的声音，下一刻脸就辣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阵阵疼痛。
她往地上一看，是一只女式拖鞋。
江雨盈抬头，旋即看到在一片晦暗中，沙发上坐着的外婆。她的老花镜反射着窗外的光，森森然，让江雨盈想到恶鬼的獠牙。
外婆知道自己怕黑，因此故意不开灯。不得不承认，这一招攻心为上，对方成功了。
“你回来了？”
江雨盈不敢应声，她突然很后悔自己今天出门去了画室、或是没有养成带一把伞的习惯。
“你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忘了这里是你家了。”沙发上的外婆擦拭着手里的老花镜，力度却像是要把它捏碎。
女孩站在客厅中间，身影被漆黑淹没。
她身影板直，像一名无畏的舵手正航行于风暴中央，只有微微战栗的双腿，暴露出这名舵手的恐慌。
她怎么能不怕这风浪呢？若她是这片海上孤独的舵手，外婆刘春梅就是执掌她生机的风。
开心时送载她一程，生气倾覆整片大海，从不管依附着自己的江雨盈如何。
刘春梅并不像大多数这个年纪的老人一样，她说话有理有据，偏还能端着让自己不处于下风。
她只知道外婆刘春梅年轻时候是知青，是从外省来的，却不知道为什么留在了f城。
因此她骂自己的时候从来不带脏话，但杀伤力不比别人差。甚至逻辑清晰、能让你被骂的心服口服，能让你知道————不是她说话难听，而你这个人，从骨子里就、烂、透、了。
可雨盈总觉得，外婆对自己有莫名的怨气。总让这个敏感的小姑娘觉得自己出生成为了外婆的负担。
见她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刘春梅更是燃起一股无名火气。
“我花费这么多，把你从小养到大。不缺你吃、不缺你穿，还供你去画画。你是怎么对我的？”
“…”
“嗯？你说话、不是翅膀硬了吗？连句话都不敢跟我说？”
她咬紧牙关，努力忽视对面那个渐渐有些疯狂的声音、忽视脸上的疼痛、还有湿哒哒的头发和淌水的裤脚。
但刘春梅明显是山不过来，我便过去的类型。她从桌上翻出一本挂历，扔在她脚边。
“你自己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
“不要跟我说你不知道！”
“中秋中秋，人人都知道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你呢？你三更半夜回来！也只有你这种人能让家里的长辈今天还在发火了吧？！”
“今天下雨了你不知道？你外婆我腿不方便，你也不懂早点回来？”
“你手机呢？连个消息也不会发！电话也不会打吗！”
“有时候我真的想冲到你以前的学校挨个去问问，那些老师都是怎么教你的！把你教成这么个白眼狼？”
刘春梅事必躬亲，竟然掏起手机来。等她回神，外婆已经开始拨电话号码了！
刘春梅的脸在黑暗中被手机的光照亮，她笑了，激起江雨盈一身鸡皮疙瘩。
“就让我来问问…你们画室的老师吧？我问问他们是怎么教得你！平时交了那么多钱，可不能打水漂了~你说对吧？”
“不要！！！”她终于按捺不住了，这电话一打出去…画室的老师会怎么想自己？！
她身子一晃，险些就要迈出第一步、冲向刘春梅。
但莫名觉得有些…怪异。再抬头时那个拿着手机的“外婆”，已经变成了她幻想中恶鬼的样子，冲着自己桀桀怪笑。
不对！不是这样的！！江雨盈心想！外婆没有这么做过！她是在做梦！！！
她的心猛烈跳动了一瞬，在心里默念快醒过来！
终于在对面的女人拨通电话的那一刻，女人从床上弹坐起来。
“幸好…”是做梦。
睁眼时晨光熹微，光线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溢入房间。看着面前熟悉的装潢，嗅着木床熟悉的味道。她这才想起…原来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可是为什么，仍然有温热的液体模糊她的视线呢？
她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看见睡在自己身旁的李君然。对方在梦里也眉头紧锁，显然也一副没睡好的样子。
是了，昨天晚上自己酒力感人，八成又喝睡过去了。在外婆掏出手机前，确实都是她经历过的事。一个普普通通的梦魇，竟然轻易揭开了她的陈年伤疤。
这房子…还是快点卖了吧。
是以，当吕思涯时隔八年再次回到f城时。江雨盈已经搬走了。
他凭借印象找到江雨盈的家，一路上心跳如鼓，甚至安慰自己只是来看看。却看见一个陌生女人，正在揭她家门前褪色严重的春联。
他有些诧异，难道这是她的远房亲戚？不应该啊？
还未等他上前询问，那女人已经发现自己背后有人，她扶了扶胸口，看起来惊魂未定。
“哎哟！小伙子，大白天的这是干嘛啊！吓死我哩！光在那也不说话！”女人口音浓郁，一开口就知道是土生土长的f城本地人。
“不好意思！姨！”他便也带了点乡音，好让她降低警惕。“这房子…”
这女人倒是很上道，一下就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哦哟！这房子我刚过手不久咧！你是来找上一个房主的吧？”她拍了拍脑袋，“一个乖囡囡？”
他眼睛一亮“是，我是她的朋友…很久没见过她了、路过特地来看看。姨你知道她去哪了吗？”
话落他便感受到来自女人上下打量的目光，今天他轻装简从，一身黑兜帽卫衣，兜不住他浑身张力。女人神色一变，吕思涯就知道自己似是被当成坏人了。
“唔知道、”
吕思涯见她说着就想往门里退，暗道不妙。掏出手机想给女人看他和江雨盈的合照，摸到手机那冰凉的触感时才惊觉——
那些过去的照片…都被他删了。
一张没留。
“走！快走！不会给你讲的！”女人丢下这句话就把他关在了门外。还在里面用方言骂他，大概是一些“衰鬼、街溜”之类的词汇。
他望着熟悉的铁门，无奈的笑了。
一路的顾虑，换得一场人去楼空。他转身走出楼道，背影灰败。
他很后悔自己一时的心血来潮。
对江雨盈，他明明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狂热，甚至说不清再见到这名字时的感受。
受到那信的驱使，却还是跋山涉水地来到了这里。
“老板，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司机小安在路边抽烟，看到吕思涯面无表情地从居民楼里出来。
这才五分钟啊！
“没事…回吧，辛苦了。”
回n市的路上，他突然想到一个被自己忽略的细节。
这房子…不是江雨盈外婆的吗？如今被她卖了…难道…
他不敢胡乱揣摩，掏出手机处理工作上的事。强迫自己转移了注意力。
前两天公司新招了一个画师，是个新人，原本的专业领域和他们公司相去甚远，选了知合算是挑战自我。
他向来在意工作的质量，因此人事把对方的简历和作品集呈上来时，他连看都没打算看，就打算退回去让他们重选。
没想到那个新人还挺勇，不知道从哪翻进了他们公司的总群聊。今天直接在公司的大群里质问他为什么连看都不看一眼就要她走人。连个机会都不给。
底下居然还有一堆同事帮衬她说话。
从来只有他挑别人，这样的事还真是头一回。
他刚要维护自己的威严，却眼尖的瞟到了她的头像。
是一只正在打呵欠的狐狸。
话到嘴边了也没忍心发出去。
突然感觉自己被拿捏了是怎么一回事？！…她又是从哪里知道自己…。
他心情很差。想到今天刚经历的闭门羹…心情更差！哪有人情场失意、职场也失意的！
载他回公司的司机小安也在这个群里。位于吃瓜一线的他趁着吕小少爷下车放水的时间，在另一个没有吕思涯的群聊里进行实况转播。
“我去！我好久没看过小吕总这么生气了！！”
“你们都等着看吧，看他怎么怼死这个狂妄的新人！”
吃瓜员工们沸腾了，他们心情都很复杂。大家曾经也是在地里被挑来拣去的白菜，凭什么这个新人一来就这么嚣张！
“小吕总冲冲！怼死她！！！”
其中也不乏个别为新人说话的。
“我觉得新人很勇敢啊！人嘛，就是缺一个机会，吕总连个机会都不给人家，她想证明自己怎么了？”
“我见过这个新人小姐姐！人超级可爱！我觉得她值得！”
马上就有颜控追问那个见过新人的员工“啊！所以新人很好看是吗！”
“我保证绝对是好看的，那小脸一看就是南方人！忒水灵！”
“我们公司都快成和尚庙了！多招点好看的姐姐！”
“其实她画得也蛮厉害的耶！”
小安在屏幕这头看得不得劲，疯狂打字嘲讽他们。“你们这群颜狗，知道人好看就倒戈了！小吕总这脸黑的跟包拯一样，你们就等着看他发火吧！”
“就是！”有人附和。
“我们的重点不是看吕总怎么骂人吗？”
“好像也是…好久不见他当年的风采了！”
小安嘿嘿一笑，刚想回复些什么，余光看见高大的男人正朝车这边走来，便把手机收了回去。假装无事发生。
当然，今天他还有公司群里那群幸灾乐祸的同事们注定要失望了。
因为小吕总什么狠话也没说，甚至轻飘飘的回应了一句。
“那就给你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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