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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廊城一中是廊城最好的初中。不说市区,光县区每年提交上来的入学意向都达上千。你知道这里有最好的生源,也有廊城最好的师资。”

        说话的中年人穿着一件灰色衬衫,戴着一副细边框眼镜。虽说中年发福让他看上去胖了一圈,但依旧减不了他身上的文化气质。

        “廊城一中进入廊城高级中学的比例高达68,而廊城高级中学一本率去年高达86。章君陶,你是廊城一中的学生,应该非常了解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踏入廊城一中,等同于半只脚踏入重点大学。”意味着成功的未来人生向这些尚且童稚的学生招了手。

        中年人轻笑了一声,看向自己面前穿着规整白衬衫的年轻人:“水木大学教育学硕士,行政在岗三年。廊城一中是你最好的选择。按照人才引进政策,你的学历光住房补助就是60万起步。你学生时期就是廊城一中的骄傲,未来也会是。”

        章君陶头发简单扎在脑后,尾梢微卷。她和中年人对视着,半点没有面对领导的内心发怵,而是用相当平静的语气回答:“我知道。”

        她眸色黑到深邃,唇角带着客气的公式化浅笑,看上去一如她的穿着,出挑又克制。

        “张校长。”章君陶尊敬称呼对方,稍停顿又换了个称呼,“张老师,我只是还没想通。您当年是我的班主任,应该知道我的情况。”

        张校长听到这话,失笑摇了摇头。

        他不是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他一直理解章君陶的想法,但他不懂为什么章君陶明明有最光明的前景,最顺畅的道路走,却偏偏不乐意去走。

        一直以来,廊城一中每届初三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

        班主任到初三下学期,需要和班里每一个人单独聊一次天。聊天的内容不局限,可以是家庭,可以是情感,可以是未来。

        章君陶的成绩很可怕。她小学只念了四年。本身五年制的小学被她跳了一级。初一语数英科四门,她入学拿下三门满分,唯独语文轻扣一分。以几乎大满贯的成绩占据年纪第一的宝座。不是占据一次两次,而是占了初一整整一年。

        国旗下表彰的时候,她小小的个子微抬着头,神情淡漠站在那儿,是所有人视线的中心。

        到了初二,她莫名其妙成绩下滑,到初三上竟直接成为年级倒数前五十。

        这个成绩导致她周末的竞赛班资格早早就失去。别说上重点大学,就连廊城高级中学都进不去,高中保送资格都沦落到最多保送廊城第二高级中学。

        保送第二高级中学的前提,还是初三上期末考和初三下的第一次模考能出成绩。

        不管是家长还是任课老师,就算是他张俞,当年找章君陶都不知道聊了多少次天。

        一群成年人慌得要命,先是怀疑章君陶谈恋爱了。结果没有。再是怀疑章君陶沉迷游戏。结果也没有。最后怀疑是家里出变故没透露,结果家访三次发现更没有。

        她作业按时交,纪律分也不会被扣,唯独考试的时候不停犯低级错误,阅读理解十道题能错六道。英语老师气到在她卷子上写了个“昏头”。

        如果不是昏头,以章君陶的基础,怎么会平白无故成绩就变成这样了?

        直到初三下学期一模考试前谈话。他按照学校的规定开始找每一个学生聊天。

        晚自修,其余老师都知道规矩,所以办公室里只有他和章君陶两个人。他心梗得给自己泡了一大杯胖大海,看着章君陶直叹气。

        章君陶一个马尾辫扎在脑后,稚嫩的脸上写满平静,一如现在这样。小姑娘家庭条件不错,可怎么都吃不胖,极瘦,校服穿上去都觉得空落落的。要不是皮肤白到能反光,都会被人怀疑平时受了虐待。

        他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聊,喝了一口水才开口:“章君陶,你以后想做什么工作?”

        面前的小姑娘思考了两秒,对上他的视线,很认真说了一句:“我不知道。”

        张校长当时是年级组长,是个一线教师。他很清楚许多学生都对未来充满茫然,循循善诱:“可以从兴趣上考虑,从兴趣发展到工作。”

        小姑娘又思考两秒:“我没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

        张老师开始举例:“比如画画,比如音乐,比如英语,语文?物理?化学?数学?跳舞?”

        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例子,上天入地的兴趣爱好几乎都快找出来了,可面前的小姑娘回了他又一句:“好像都没什么意思。”

        张老师对男生还能凶两句骂两句,对女生尤其是章君陶这种听话乖巧的学生实在没什么应对方式。他又一次叹口气:“……那你以后总要干点什么,对吧?不说工作,你以后想干什么呢?”

        章君陶坐在那儿,双手落在椅子边上,双脚轻微晃悠。她视线落在他的茶杯上:“张老师,牧童放牧的时候,他为的是赚钱。赚了钱,以后可以结婚生小孩。”

        张老师听她说。

        章君陶继续说:“他为什么要生小孩呢?为了小孩长大可以继续放牧。放牧是为了什么?为了继续赚钱结婚生小孩。”

        这是政治课上放羊娃的故事。张老师隐隐知道她的意思。

        章君陶视线重新和他对上,深邃眼眸里透露着的她的意思:“人生命只是为了赚钱和繁衍。我不理解这种人生的意义。”

        张老师哑然。教育给出了故事,给出了问题,但不会给出具体答案。更令人心惊的一点是,她或许初二成绩下滑时就陷入了这思维困境。她想不明白,找不到生命的意义,只觉得所有的事情都很无聊。

        多年教学经验让他本能清楚,这种心态非常危险。她拥有哲学的思辨,却没有感受到哲学的明光。她或许几乎已经踏在抑郁类精神疾病的边沿。

        他试探性问了一声:“你最近睡觉睡得好么?”

        章君陶听到这话,出乎他意料当场笑开了。小姑娘还没长开,但眉眼里已经能看出以后的精致漂亮。她笑着回他:“我没有心理问题,去看过了。”

        现在的学生可真是越来越了不得。

        他初中的时候在干吗?在一边想着田里的番薯,一边痛苦明天的考试,并和朋友约好周末偷摸去捞螺蛳。

        张老师一瞬间感觉这场谈话尴尬的是自己。他重新捡起自己成年人的敷衍大法:“你可以找一个方向走下去。人生路还长,在走下去的路中,你会意外找到自己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你现在太年轻,很多有趣事情都没有接触到。”

        章君陶问他:“那张老师找到了吗?”

        张老师说起这个倒是笑起来了:“我以前就想当老师,以后要是有机会就当校长。教出你们就是我最大的意义。这种成就感……”

        说到这里,他强调了一下:“有时能震撼人心。”

        后来再聊了些乱七八糟的。当时的他不知道章君陶在想什么,只是多说了一句:“你成绩可以上来了。不然人生的选择权少了一大半。”

        章君陶应下了,出门的时候回了他一句:“老师,震撼人心不是这么用的。”

        张老师:“……”

        接下来,章君陶莫名其妙以相当可怕的成绩重新杀回学校名次榜单。初三总共就那么几次月考和摸底考。她第一次大考全年级153,第二次大考全年级27全市136,第三次大考直接杀回第一,全年级全市第一。

        那年中考状元章君陶,无任何加分,考入廊城高级中学。

        多年之后她重新来到母校。她是市里教育体系都知道的优秀毕业生,进入廊城一中秘书办。他则是成了廊城一中的校长。

        张校长瞥了眼门口,确定不会有人突然进来,压低声音:“你老实跟我讲,是不是廊城高级中学想叫你去?我知道他们下礼拜招聘。他们开多少钱?我们可以商量!”

        说到这里,他还挺气:“初中怎么就比不过高中了?他们也不想想,每年学生一半都我们的。非说我们学校学生和老师过去了趾高气昂的。他有本事别要啊。”

        章君陶笑出了声。

        张校长还想说点什么,桌上的固定电话响了。

        他接起电话,重新恢复校长样,客气:“您好?哦哦,是李主任,您好。”

        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让张校长的眉头慢慢皱起。半响过后,张校长语气产生了变化,比刚才明显更冷一些:“好的,我知道。他很优秀,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知道,我会处理。”

        电话挂断,张校长朝着章君陶歉意笑了下,笑容短促且浮于表面。他当着章君陶的面重新拨打了一个电话:“小赵,6班应该在面试最后两个,你过去和刘老师说一声。她之前看好的那个笔试第一被举报了。成绩取消。”

        章君陶静静听着。

        电话挂断,张校长没忍住怒火:“又是举报。谁能一辈子不犯错!”

        他想着章君陶还在,压下怒火,向面前的章君陶解释了声:“学校氛围好,你们学生时期三点一线。不是谁学生时期都不犯错。这次笔试第一的,被举报学生时代经常打架。文件发到秘书办了,你回去看一眼。”

        章君陶点了点头,对此评价:“廊城一中不能收。”哪怕现在没人举报,当了老师后家长发现问题也容易举报,从而引起家长和学校的冲突。没人希望自己孩子的老师年轻时是个暴力分子。

        张校长叹了一口长气:“不说他,说你吧,你在秘书办辞职后,接下去打算干什么?”

        重新面对这问题,章君陶将当年没说出口的决定告诉了张校长:“当校长,在金禾县。”

        张校长听到这话,愣了下,随后后仰大笑,直拍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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