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九地之下
阴冷潮湿爬满青苔的井壁，黑暗幽深的地下水道，发出怪声回响的阴风，有些是人力所造，有些却是天然形成。这错综复杂的地下水系简直如一座巨大的九曲迷宫，随随便便就能把人搞出个幽闭恐惧症。
犀烛之火，洞照九幽。
江云湛一直持着这种即使在水下也能燃烧的犀烛在前面引路。地图上那无比庞杂的路线仿佛深深地印在了他脑海里，每次遇到再复杂的岔路都能毫不犹豫地选中正确的那一条。小满只需跟在他后面，仿佛带了个自动导航系统，省了不少时间。
这个人毫无疑问是有天份的。金土双灵根，筑基中期的修为，从个人资质上说比朱小满还是要强不少。单论皮相也是一表人才，很有男子气概。二十年前两人都是外门弟子，那时迟迟无法筑基的原身朱小满还受到了他不少照顾和指点。她完全能理解：就如同此刻在黑暗中秉烛而行的情景一样，想必他就是枯燥的修行岁月里，点燃在那个自卑懦弱的少女心中唯一的光。
可仅仅由于命运的捉弄，两人就走上了不同的路，在宗门里或外人面前，昔日的江大哥如今还得对小满卑躬屈膝，听候吩咐，想必他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凌霄宫这十几万外门弟子唯二的机会，一是二十年到五十年一次不定期举行的外门大比，一些早被看中的苗子和个别脱颖而出的天才能在大比之后被各峰各殿选走。另一个就是结丹。但外门弟子一无资源，二无指点，极难能熬到结丹。其中极少数成功结丹的会被调入十二大殿，获得被宗门认可的正式身份。然而绝大多数外门弟子都会成为宗门的消耗品，他们默默地听从命令忙碌，默默地死去，那些生活在云上的人们，不会有人在意他们这些对宗门来说如同蝼蚁一般的生命。
但是若不做这个蝼蚁，怕是连一丝机会也无。成为外门弟子，多少还能得着一些宗门庇护，若沦落成散修，则完全进入弱肉强食的原始丛林法则，再无一刻敢放松绷紧的神经。
若无那一次奇遇，她自己也会像他们一样，犹如这永无暗夜中的腐木萤火，难免随波逐流的命运。
这万恶的修仙宗门制度！朱小满腹诽着，江云湛倒对此很能想的开，他耸耸肩道：“人各有命，小满你能不忘记江大哥，有空写封信来我就很开心了。”
这句话差点把小满的眼泪说下来。她慨然拍胸脯道：“江大哥，我一定想办法帮你。”
江云湛揉了揉她的头发，笑容宠溺：“原来小满才是江大哥的贵人呀。——先别考虑这个了，等你先修成了金丹，再来渡我好不好？”
小满闭口不答，心里盘算着找个机会与她那位便宜师尊磨一磨这件事：逍遥峰虽说不收徒弟了，能否在其他峰或者十二殿帮忙举荐一下……
江云湛忽然停住了脚步，“听。”他把犀烛插在岩壁上。“来了。”
介山师兄面沉如铁。
这完全不是普通的海市蜃楼，更像是一座镜中之城。街道整齐，屋舍俨然，连摊位上细巧玩物都纤毫毕现，却空无一人，仿佛一座鬼城。
若是大蜃造景，必不能得这般精细。可要说是幻境，却看不出破绽何在。别说寻找阵眼了，连所有发出的试图和外界联系的传讯也纷纷如泥牛入海。
他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街头中，曾经在身边的众多师兄弟们如今杳无踪迹。
只有那一缕仿佛从天外而来的渺渺茫茫的歌声，犹如在梦中一般不可捉摸。
介山拔出掌门师尊亲赐的万藏剑，剑清吟一声如龙啸。金丹期修士的威压伴着怒叱如无形的海潮般从街心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出来！”
幽暗的光线中，小满喘息着用染满血的星影支撑着自己，等待着下一轮进攻。她已经记不清第几次打退这些仿佛不知道疼痛为何物的鱼怪了。脚下已成血池，浑身上下滑腻黏腥，她也懒得再去清理自己。江云湛的情况比她好不了多少，也是只能全靠丹药补充灵力。
她抹了一把脸上飞溅的血，已经对这股浓重的鱼血腥味免疫了：“江大哥，这样下去不行！”
江云湛点点头，脸上神色忧疑：“传讯发了这么久，无论是千里传音还是纸鹤，竟无一人前来或回应，我怀疑宗门也有事发生！”
小满咬牙：“那我们先撤回地上？”
江云湛并无异议。两人正准备回身撤退，在这片只能听到细微流水声的黑暗之中，突然从四面八方传来了异常响亮的击水声。
这么多？！
小满一惊，在他们毫无所知的情况下居然已经身陷重围？
身处九地之下的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在他们头顶厚重土层的上方、东极城的各个角落，在人们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地方，所有的水族，无论死活——
富贵人家池中的锦鲤、抚剑河中等待游人投食的红鲫、市场摊贩案上的死鱼、商号仓库里成箱的海货——它们仿佛在同一时刻接到了神秘的敕令，开始成群结队地向地下进发。尤其是那些已经残缺不全的死鱼，它们瞪着干涸的眼睛，在人们惊恐的尖叫中或一头扎进地下暗河，或挣扎着弹跳进最近的水井，更多的被困在树丛、灌木、墙壁之间，犹在一遍遍不甘心地挣扎。
江云湛拉着小满冲进最近的岔路，这里没有拍击的水声，只有一片寂静。他转身，土系法术筑起的厚墙封闭起通道，小满跟着撒出一层种子，转眼间便长成密密层层的粗壮枝条盘绕其上。
“这只能顶的了一时，不是长久之计！”小满喘着气，“我们现在往哪里走？”
江云湛摇摇头：“这是条死路。”
小满咬唇：“没有路，大不了开出一条路来。”她用灵火重新点燃了犀烛：“你我二人五系法术俱全，再无可惧之处！”
犀烛幽幽的光芒下，江云湛柔和了眉目：“说的也是。”
回忆着路线，两人在齐腰深的水中行进，渐渐的水浅了下去，只及脚踝。就在他们将及到路尽头时，忽然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自前方拐角处踏水而来。两人做好作战准备，却见一只毛发湿淋淋的小东西鬼鬼祟祟地出现在视线内。
“阿二！”小满惊呼一声，那因为毛发尽湿而显得足足瘦了两圈的动物立刻嘤嘤着向她冲过来，噌噌两下便盘上了她的肩头，小爪子用力抓住她的衣服，急切地把脸凑过来示好。
“你怎么在这里？出了什么事？你没回去胡掌柜那儿？”到底只是灵兽，小熊猫对她这一串问话没有丝毫回应，只是小鼻尖咻咻地喘着气，惊魂未定地靠过来贴着她。小满只得抚摸着它的后颈稍作安慰。
江云湛蹙眉：“要带上它？恐怕…”小满略一考虑便打开了腰间装着种子的储物袋，据送她此物的沈师姐说里面可放活物。她招呼了一声，阿二便乖觉地钻了进去，悄悄地一声不吭。
“行了。都是穷途末路，谁也别嫌弃谁。”小满拍拍口袋，“既然是死路，这个家伙是从哪里进来的？”
两人在路尽头的石壁前上上下下查看了半天，终于在角落里看到一个比成人拳头略大的洞，想必阿二也是拼尽全力才挤了进来。江云湛用金系法术唤出飞剑器灵试图来将洞扩的大一些，乒乒乓乓砍了半天收效甚微。小满止住了他，估计了一下石壁的厚度，先用火烧的通红，再浇上水，如此反复几次，待到石壁不再腾起白烟之时，又用木系法术指挥植物去生长膨胀撑开缝隙，就这样一点点扩大裂纹，眼看石壁就有崩塌之势。
江云湛眼中掩不住惊异之色：“小满，我第一次见人这样用法术来破壁。”小满苦笑一声：“师父说我法术低微，若不能想点别的法子取胜，遇到强敌就难得有一搏之力。所以我整天就研究这几种法术可以怎么配合起来用。”她手按上石壁测试强度，示意江云湛和她一起后退。
“江大哥。”小满拔出星影，就着水拭去血迹。“如果这石壁塌了，后面满是鱼妖，又该如何？”
“自然是战。”江云湛决然道。
“我是说，有没有别的办法，比如……”小满思索着，“引来河水，把它们都冲走？”
江云湛猛然一凛：“抚剑河水下暗闸倒是离这里不远。”
小满点了点头：“那么我们就一起去打开闸门。”
石壁轰然倒塌，隆隆回响振动了空气。
扔出的火系法术瞬间照亮了昏暗的水道，两个人影在燃烧的间隙一纵而出，向某个方向急奔而去。
路上，小满终于见识到了如此多的鱼妖是怎么来的，她亲眼看着拥挤在水中一条条看起来温顺无害的鲤鱼、鲢鱼、泥鳅、甚至人们豢养的金鱼是怎样像电影里的异形一样，长出长长的腿和手臂，一个个像人一样地直立起来！
它们瞪着凸出的眼睛，嘴无声地张张合合，以鱼骨为兵，以鱼鳞为铠，向他们二人毫不客气地猛扑过来！
“我—再—也—不—想—吃—鱼—了！”
小满大喊着一边用剑和术法开路。虽然她法术不强，胜在速度飞快，几乎不用念诀的时间便能连续扔出火球术和藤蔓之术，把进攻到身前的鱼妖烧焦或缠住。江云湛则稳健地使用土墙隔开追击者，再用飞剑各个击破。她与江云湛配合越发熟稔，一个前面开路，一个断后，犹如破开水浪的航船一般向目标不断推进。
走在前面的江云湛忽然停下脚步：“怎么——怎么这里——”他声音嘶哑：“地图上没有啊！”
一面巨大的精钢栅栏牢牢地封住了他们的去路，而水闸就在栅栏的另一边。
小满也惊呆了，没想到所有的努力会在这里功亏一篑，尤其这栅栏上还铭刻着防御符文，无论用什么法术，再难撼动其半分！
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却被这道障碍拦住了最后一线生机！她不甘心地伸手死死握住这精钢铸成的牢笼，却看到栅栏那边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
那个人影看起来像是——女主？
小满仿佛濒死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疯狂拍栅栏大喊：“倾月！倾月！”
楚倾月听到了声音，几步冲过来：“小满！是小满吗？——我无意间探查至此，你们怎的会在这儿？”
果然是女主光环么！我好不容易花了八千灵石买的地图，她只要随便走走就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关键之处！我他喵……
小满已经顾不上回答她的问题了：“快，快打开闸门！”
两人被阻挡在栅栏这一头，背后是蜂拥而至的鱼妖！小满咬牙塞进嘴里一把补灵丹，回身连续扔出几个大火球和荆棘墙，然后用止戈剑法专心对付剩下的鱼妖，江云湛配合用金灵疾空的剑气收割众多鱼头，楚倾月则去解开闸门上的禁咒。
手臂被划伤了十余处，连肩上也受了伤，视野渐渐被血色覆盖…就在小满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听到了身后金属轧轧轰响的声音。
她终于放心地让自己沉没在浩荡的水中，随波逐流。在失去意识前，只感觉有一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她。
东极城内，宽达十余丈抚剑河的河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下降，终于彻底露出了河底的淤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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