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月（三）
朝月追上暮星的时候，他正绕着寨子跑圈，见她来，不知为何别扭又恭敬地喊了声：“寨主。”
“嗯。”
她也不叫停，只是一脸笑意不紧不缓地跟着他。
不知是第几圈，他按捺不住性子问道：“寨主不去吃喜宴，专门跑来监督我？”
“怎么会这么想？”
“我欺负他，你不高兴，所以要亲自来监督我罚跑，怕我偷懒让他白受委屈。”
“呀。”朝月笑眯眯道，“你的逻辑链倒是无懈可击……”
闻及至此，暮星哼了一声，像是一个小受气包，跑得离她远了些。
“不过呢，全是错的。”朝月三两步追上他，“你在想什么，亲疏有别的道理你都不知道？”
“不知道，知道也是他亲我疏，毕竟我可没坐过寨主的马！”
话一出口，暮星愣了愣，他曾经出于好奇偷看过别人的话本子，怎么感觉现在的自己像极了……话本子里刻画的“妒妇”呢。
自知失言，他没再说话，幸好天色黑可以掩盖住他略微发红的面庞。
不过此话出口，朝月也愣了愣：“我说你今天怎么怪怪的，就为了这事吗？”
“当然，当然不是了！”暮星抬起头，“只是，仅一面寨主对他和其他人就如此不同……”
“哪里不同？”
“你对他很好……”
话音未落便被朝月快速打断，“我们认识几年了？”
“六年了，那时我才十一岁。”
“是啊，那时候我也就你现在这么大。”朝月扯扯嘴角，声音却并未透露多少笑意：“六年不够你了解我的吗？”
“我了解。”
“了解你今天就不会置气了。养猪的人每天悉心照顾猪，你觉得是为了什么？”朝月接着说道，“没有回报的事我不做。你应该很清楚，即便是你，我最开始也是存了利用的心。”
暮星当然清楚，他从小和爷爷学医，十一岁那年他爷爷生了场大病，需要的汤药里还差一味，得在深山之中才能寻到。
闭上眼睛，当时的场景仍历历在目。太阳晒得他汗流浃背，肩上的筐压着他瘦削的肩膀，隐隐透不过气。他按照书上记载，几乎是一寸一寸翻遍了周边的土地。
他扶着树坐下，嗬嗬地喘着粗气，开始怀疑这味药是真实存在的吗？
眼看天色渐暗，听别人说山的深处指不定还有猛兽出没，但若是此刻无功而返，爷爷又该怎么办？想到爷爷缠绵病榻的模样，他迷茫起来。
此时，一位全然不同于他乏累精神的身影路过，那人虽戴着帷帽，看装扮也能得知是个女子。她的腰间绑了一个大布袋，手握佩剑，脚步轻盈灵快。暮星望向她身后那条远得已看不见尽头的来时路，有些愕然。
“等，等一下。”见她这幅轻车熟路的样子，想必不是第一次来了，他重燃希望，撑着地站起来，递上前一本书“你见过这种草药吗？”
“没见过，不识字。”她侧身避开。
暮星只当是托词，连忙追上：“女侠，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还请您不吝相助。往后若有机会，必定千百倍报答。”
朝月挠头，可她真的不识字儿啊。
许是被他追得烦了，朝月手一挥：“好吧，你有没有图？”
“图？你是说草药的图？好好，马上就有！”暮星解下背后的书匣掏出纸笔，照着书上的描述飞快作画起来，时不时抬头打量她两眼，生怕她跑了。
其实在朝月眼中，他这个小孩的心思几乎是全写在脸上了。不过也懒得戳穿，她斜斜地倚靠在岩石上，一条腿弓着另一手抱住膝盖，双目微阖似在闭目养神。
半晌，暮星抖抖纸张深吸一口气交给了朝月：“给。你见过吗？”
她仅扫一眼：“一直往前到路口向右有一处悬崖，半山腰多得是。”
听闻至此，暮星一颗心才隐约松懈下来：“多谢救命恩人！”
“你说的报答呢？我看也别以后了，我现在就给你这个机会。”
“恩人是想……？”
“我看你挺会画画的，给我画一幅鸢尾花图吧。”
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暮星舒了口气，这次作画的心情明显轻松不少，甚至找了些话攀谈起来。
“恩人，今天多亏了你，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暮星说道，“向您介绍一下我，我叫利乡，今年十一岁，爷爷是个郎中，方圆百里的人病了都会找我爷爷。”
“丽香？听着倒像姑娘名儿。”
“不是的恩人，我的名字是要对做对乡民有利的事的意思，爷爷希望我能成为像他一样有用的，可以帮助别人的人。”
她抱胸，鼻间轻哼：“我看你倒是挺会麻烦人。”
暮星没听清，接着兴致盎然道：“那恩人你呢？你叫什么？”
“你真想知道？”朝月的声音低低的，带了一丝蛊惑的意味在其中，以她的恶名吓唬小孩儿嘛，简直送上门的机会。
“嗯！”暮星不明所以地答应了一声。
“朝月。”
…………
漫长的沉寂，只能听见暮星作画的声音，笔和纸的摩擦很快很快，直到递给她的时候还滴了两滴汗珠在上面。
“对，对不起。”他连忙道歉，全身的紧张都汇聚在齿间，差点连说话都咬了舌头。
“无妨。”
“我，我能，能走了吗？”
她点点头。
望着他仓惶远去的背影，朝月咂咂嘴这小子还可以嘛，她还以为他听完她的名字当场就会逃跑呢，没想到还能坚持到画完画，不错不错。
那一头的暮星跑出去好远，回头看不见朝月了才停下脚，仍旧心有余悸。天啊，他居然碰上了传闻中烧杀抢夺无恶不作的女土匪朝月了！爷爷他们那辈吓唬小孩都说，不乖就让大灰狼抓走，他们这辈都说，不乖就让朝月抓走。
太可怕了！明天有机会的话一定要跟隔壁家的张二麻子炫耀一下，他，利乡，居然从朝月的手底下死里逃生跑出来了！简直是奇迹！
不过，这样的话，朝月指的路还能信吗？算了，碰碰运气。
他还是按照朝月指的路走了，果不其然见到了一处悬崖，果不其然半山腰开满了他需要的草药，果……果不其然，很难走。
他站在上面俯视一眼便险些脚一滑摔下去，这可怎么采草药？他在周围转来转去，发现了一根藤蔓，使劲扯了扯，好像还挺结实的。估算了一下长度，他一头绑在身上，另一头绑在一棵粗壮的树上，顺着藤蔓小心翼翼地滑下悬崖。
屏气凝神，他离草药越来越近，他努力探长手臂，试图摘到药草，却始终差一点点。藤蔓磨得他手疼，身体也有些酸痛，他努力克服着不适，踢了脚悬崖让自己荡起来，把握时机，在离药草最近的那瞬间，摘下了它。
得手了！
来不及高兴，他忽然听到一声类似崩裂的声音，糟糕，可能是藤蔓要断了。他连忙抱住旁边一块凸起的石头，减轻自己附加在藤蔓上的重量。
现在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他只好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以免一不小心掉下万丈深渊。
“救命啊——有没有人——”
回答他的只有一遍一遍回荡在悬崖的他自己的声音。
“救命——救救我——”
过了许久，悬崖上探出一个脑袋：“你不会喊了这么久吧？”
竟然是朝月！现在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反正被朝月抓走也是死，在这里一直待下去也是死，那还不如死痛快点，说不定还能求个情，让她把药草给爷爷。
他的声音有点哑：“救我——”
突然上面甩下一条软鞭，他感觉自己半空中打了个转儿，还没来得及叫出声，软鞭轻巧又牢固地卷住他的身体。
一阵向上的拖拽力，他就快上去了，但又没完全上去，他抱着软鞭悬在半空中晃晃荡荡。
怎么不拽他了？他又不知道，他也不敢问。
“喂，刚听你说，自己是医药世家对吧？”
“算不上…我只是在跟爷爷学医而已。”
“都一样。我这儿缺一个会医术的，你要不要跟我走？”
“不……”
他话没说完，便听到女子笑眯眯道：“要是拒绝我可就松手咯。”
那边沉默许久，最后语含慷慨就义道：“答应你就是。”
…………
暮星跟在她屁股后头，含糊道：“我能不能先回去一趟，这药是给我爷爷采的，他生了很重的病。”
“去呗。”她抱着手，顺嘴提了一句，“你爹娘呢，这么危险的药草让你来采。”
“我没有爹娘。”暮星嗫嚅道，“是爷爷好心收留了我，这些年一直都是我和他相依为命。”
闻及此，朝月脚步猛得一顿，她就不该多嘴，若是不知道还好，偏让她知道了……她看了一眼他。
一不留神撞在她身上的暮星，此刻正吃痛地捂住鼻子，委屈地揉着不敢讲话。下一秒却听见女声没好气道：
“真烦。”她掰了根枯树枝，在地上画了个草图，几个很简单的箭头，“看懂没？”
“啊？”
见他一脸茫然的样子，她圈了个地儿，用树枝啪啪敲打了两下：“我就住这。等你爷爷病好了，自己过来。”
暮星没想到她还会先放自己回去照顾爷爷。
传闻中令人牙颤的朝月，暮星原本以为跟她走后便会备受折磨的情境并未发生。非但如此，他的一颗心不知不觉中竟向她逐渐靠拢，十五岁那年甚至把名字都改了。
朝月，暮星，是藏在心底的秘密。
他忽然露出有些沮丧的神情，诚如那个男人所言，寨主不曾对他有别的意思，一直以来都是把他当普通属下，最多也就是个弟弟了。若让她知道了自己的心思，只会徒增她的不快。
还得徐徐图之。
倏然，他的背被重重拍了一记。
“发什么愣？曼曼在喊人。”
朝月不知他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扯了一把他的臂膀，边跑边说道：“我们快去看看。”
途中，暮星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寨主，若当年我并未履行约定，不去找你，直接跑路了怎么办？”
“那就杀了你啊。”
她云淡风轻的语气仿佛在说今天天气真好，甚至转头看暮星时，还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暮星不死心道：“我说的是以现在的眼光看待……”
这么些年，总该有些交情吧。
“我说的也是。”
暮星缄默，他不胜其烦地问了一个又一个问题，就是想证明什么。但证明来证明去，好像只证明了一件事。
朝月确实是不怎么在意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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