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梦留风 树屋 6

　　再醒来时周围人声嘈杂，房间里坐满了人，由此可知我睡前一路走到了活动室，不出意外今天是益智玩具日。但我并不是被吵醒的，此刻有一种睡得恰到好处的惬意，口不渴了，脸和头发也不油了，像是完成了脱胎换骨，肉体经历革新，精神焕发。

　　我抬起头来，看到对面坐着长手，他右边坐着小可，我左边坐着河马。我们四人是之前在人格解体小组认识的，虽然大家不是一个款式的人，但画风一样，渐渐就走得比较近。他们应该是发现我在这里睡觉便坐到了我旁边。



　　长手之所以叫长手，顾名思义，他的手很长。其实也没那么长，只是他走路老是弓腰驼背，而且从不甩手，给人一种进化不彻底的感觉。他身体结实，我见过他有八块腹肌，感觉十分凶悍。刚认识他时就听到很多传闻，据说我还没入院的时候他就曾经一个打三个把三个护工门牙打掉了。“真事，河马就知道。”有一次他跟我和小可说起。“三条狗想弄我，当时我以为是去面试，走进去发现每人拿着半截拖把棍就朝我头上招呼，就那种木棍，太低能了。我随手抓了一个，把他放倒，坐他身上捶他的脸，就对着嘴捶，另外两个踢我的头，拿棍子乱打，我不管，忍着，就捶他的嘴，一下两下三下，门牙打掉了，打得我一手的血，站起来干第二个，弄翻了捶。你不要看这些东西平时嚣张，一发现牙齿被打掉了，就懵得不行，一下子怂了，不会打了，哭，鼻涕眼泪口水满脸都是。老子捶完第二个，第三个吓到了，跑，我追着他在操场跑了三圈，他一路喊救命，没人敢来拉，后来来了三个保安，对着我一顿毒打，往死里打，我也不管，把他门牙捶掉才被打晕。我被打断七根肋骨，躺了一个多月才能动，还有什么脑震荡后遗症。保安被开除，一人赔了三万，三条狗也不敢在这里干了。你看这里的人，待得有些日子的谁不绕着我走。”“他们为什么要打你？”“不记得了，鸡毛蒜皮的事，跟我吵，说你给我当心点，我当时就跟他说，你最好一次打死我，你打不死我我把你牙齿打掉，他就笑，后来我让他哭。”

　　小可是一个短头发女孩子，眼睛透亮，亮得离谱，感觉在发光。她什么都知道，好像大脑连着网，天文地理博古通今，不知道看了多少书。无论你试图跟她谈论哪一方面的东西，她都能拿出相应的知识来匹配，深度和含量也远高于你。她还很容易察觉一些微妙的东西，有一次互助会谁说了句什么脑瘫的话——当然互助会上的话都特别脑瘫——那人说话正中我的笑点，我又不好意思笑。我抬起头看众人无知无觉的脸，发现她也在观察别人的表情，跟我对视了半秒钟，我被她眼睛亮到了，有种藏龙卧虎的感觉。小可名字叫张怀，但是她偏要强迫大家叫她小可，也不知道是什么典故，或许这就是神经病吧。

　　河马是我舍友，前面说的经常在夜里痛哭的人就是他。压抑音量鬼嚎，到白天就死不承认。他时常会幻听和幻视，跟小可一样，甚至还要更严重。这人脸上永远挂着一种若有所思的冷笑，仿佛已经看透一切。他爱好宣传负能量，巅峰之作是发明了河马理论，后来常被我们用来应付医生。大意就是说做人不如做河马，人不该存在，人不该繁衍，应该把世界归还给河马云云，从此大家就叫他河马。一旦有谁要被找去谈话，我们就会说“又要去讲河马的故事了”，河马听后冷笑一声，也不多说。

　　我醒来后察觉到他们坐在我身旁，正在说些不着边际的问题，便抬起头来靠在身后墙上，思考重生之后的第一句话要怎么说。要我死掉的话，我肯定会舍不得小可，可惜自杀时完全把她给忘了。现在看她只觉得特别顺眼惬意。“你脸上为什么会有那种表情？”长手一脸惊诧地对我说。小可看着我，神态也很古怪，河马扭过脖子看了我一眼，说了句“我的天”。“什么表情？”我笑。“太邪性了，感觉随时都能跳起来拿刀砍两个人。”长手摆弄着桌子上的积木。他说：“对了，听说你早上扯羊癫疯被绑到五号楼去了，疯得厉害，看到的人都说异常惨烈，前无古人，我们三个没赶上直播是真的可惜。”张怀说：“你信他呢，他装的，就是为了被绑过去跟女医生独处，前不久他们双相障碍组来了个女医生，两个人在辅疗会上打情骂俏，快乐得不行呢。”我一下子惊呆了，连装疯这种机密的事也能被她看出来就离谱，我说：“你别胡说八道，谁吃多了装疯，难道疯得还不够么，你以为那里好受么，你去试试啊。”我语气很重，又严肃又生气，一时间气氛显得很尴尬。她从桌上捡起一块空心塑料积木砸我脸上说到：“你他妈还装，装上瘾了是不是，你把我们也当弱智是不是。”我只得笑了，大家也跟着笑起来。

　　河马说：“那今天顺不顺利，进展如何？”我说：“还能进什么展，这种破地方，也就拉拉手亲个嘴。”话音刚落他们就发出了“哦”“吁”的奇怪声音。长手说：“真的？”我说：“当然是真的啊，这种事我吹了干嘛。”他问：“怎么做到的？”我说：“我不是给绑床上嘛，她来帮我解带子，脖子上的。她头低下来，我就抬起脸，有没有画面感，就这么回事。”张怀问：“她没躲吗？”我说：“我怎么知道她怎么想的，有那么半秒钟感觉是要躲，突然又变成了逆来顺受的意思，女人嘛，你懂的。”河马说：“然后呢，她怎么说？”我说：“她直起身子问我，这又算什么？”长手笑：“你怎么说呢？”我说：“我还能怎么说，照惯例呗，装自己最惨，讲了个河马的故事，她就一下子消沉了，跟我说了些生活还会有戏之类的东西。我说，我一个人在这个鬼地方，说话的人也没有。她说，我走了以后会给你打电话的。打电话怎么行，这种事情你们知道的，出了医院的门就没这个闲心了。我就说，你能给我写信吗？说的时候弄出那种半条命的样子，她就圣母心发作了，冲动得不行，立马说好。”长手说：“你该不会真以为她要给你写信吧，你活在古代吧。”我说：“这你就不懂了，文化人的默契，你不是文化人你会不懂的，不信你问小可。”张怀说：“我求你闭嘴吧，滚一边写信行吗。”我说：“你不要这么吃醋，我心里还是有你的。”河马在旁边发出又干又冷的笑声。

　　我没有提安眠药，也没有说其余那些不愉快的事。大家又聊了些别的，把小可家里给她寄的东西分吃了，然后不告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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