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阿音
林间簌簌穿过几阵风打破了宁静，书颜听到这些往事似乎比宇文慕更加痛苦，他深吸了口气颤声问：“子卿，你恨他们吗？”
“很小的时候娘对我说过，恨就像是消耗自己的生命包了个肉包掷向你讨厌的狗，你越是恨他，他在你心里就会变得越强大。”宇文慕握了握书颜冰凉的手又说：“所以不恨，但也绝不会原谅他们。”
“可是我好恨，我还是不想放过他们，他们杀了那个教会我‘爱’的人。”
书颜的泪水一颗一颗砸在宇文慕的手背上，宛若十年前砸在安锦音的手上一般。
惠帝二年秋，为立贤明，惠帝命刑部拟了十二条新律例，其中一条便是大靖内任何勾栏场所不得私养十岁以下孩童，不得令十四岁以下孩童出入厅堂接待揽客。消息方出，合欢巷的掌柜们还都在心存侥幸的观望中，卫城盛行养娈童，一些高门大户的贵人不敢将人养在家中，养在合欢巷的楚馆内再好不过了。如今多了这么一条律例，惹了这么多贵人，掌柜们一心觉着贵人们自然是要想办法管的。
新律例实施第一年确实不曾大动干戈，掌柜们渐渐也都不当回事了，谁知到了第二年惠帝像是才睡醒了一样开始派督察下来监督执行。一时间不只是卫城，整个大靖的风月之所都变成了风雨之地。合欢巷更是首当其冲，在燕陵的眼皮子底下，恩多罚也快。
各巷子里不到年岁的小儿都被连夜溺死在堂子里或后院井里，鹤仙坊的晴妈妈也着了急搜罗出坊里的小儿，八九岁的小儿统统花了些银子给改了年岁，只有宋承栩太小怎么改都说不过去。
晴妈妈看着眼前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心中万般舍不得，眼看着再养几年便能卖个天价，弄死了实在可惜。正拿不定主意，门口竹香着急忙慌领来个小乞丐，小乞丐操着老成的口吻说：“掌柜的，官爷托我带个话，夜里是官家的人带着来搜查，您要是没将坊里拾掇干净可别怪兵马司的人不念旧情。”
晴妈妈一听慌了神，狠了狠心招呼身后小厮交待着赶紧将人溺死扔出去。晴妈妈打发走小乞丐就听堂子里乱了起来，小厮提着宋承栩进了堂子被一个叫景香的拦下了。景香与小厮抢着人见晴妈妈去而复返忙跪下求情：“妈妈再等等吧，好歹是条命啊。前几日不是有恩客在打听价钱，再等等说不定就卖出去了。”
“还等什么等，这都过几日了，要买早来了，再等全坊子都要跟着陪葬。”晴妈妈咬牙切齿的说完示意小厮动手。
景香挨着打将宋承栩护在怀中，两人抱着哭成一团。晴妈妈怒斥景香，扬言要将二人一起溺死，后院的小厮听见动静也凑过来帮忙，几人捆了景香和宋承栩手脚将两人按到池子中。
“妈妈，吴老板过来了。”墨香一路小跑过来报信，晴妈妈一听忙叫人收手。
宋承栩哆哆嗦嗦瘫坐在地上，不知将迎来怎样的命运。这是乳母死后宋承栩第一次直面死亡。
晴妈妈去了一炷香的时间，竹香便领命来给宋承栩解绑，嘴上还念叨着：“还是十三命好，有个商人来咱们坊里买了些雏儿，看上咱们十三了，你们几个赶紧找身干净的衣裳来给十三换上。”
竹香看人走干净了，便去解景香的绳扣，“景香你也跟着走吧，你留下来没有好果子吃。”
“可，可我已经不是”
“你不说没人知道，况且那人只点名要了那几个人，连十三都是今日才点名要的，其他人都无关紧要。妈妈指望这批人赚钱呢，自然不会戳穿你，只要能出去日子还能比这更苦吗？”
竹香说完将干净衣裳给宋承栩换上领走了，景香定了定神也寻了件衣裳换上快步跟在那批小雏的后面。
出了鹤仙坊这批人三三两两都被买走了，景香也在一个巷口被放了下来，只余宋承栩一人。他被人带着换了好几辆马车，期间走走停停也不知自己到了哪里，送进好几个院子后又换了新衣裳被接出来，在小小的卫城整整辗转了两日，最后才悄无声息地被送菜的小贩连筐带人送进了宇文府。
整整两日宋承栩连一口水都没敢喝，困了也硬撑着不敢睡。到了宇文府中，小厮连着竹筐一起将人搬进后院的柴房里，半个时辰才来了个人，正是安锦音。
安锦音看着搬进来半个时辰丝毫未动地竹筐没有贸然上前，而是隔着竹筐试着与他说话。
“我知道你是宋承栩，是德宗的太子。”
竹筐内发出微微异响，里面的人显然不知所措。
“这里是定远侯府，我是安锦音，是定远侯宇文敬的妻，也是安王的妹妹。我不会杀你，也绝对不会让别人杀你。”
竹筐里的人随着这些话渐渐安静下来，
“你太久没吃东西了，不要一下吃太多，我留了粥和水。在这没人能找得到你，吃了粥安心睡一觉。”
安锦音说罢留下半碗粥和一碗水，出门挂上了锁。
之后的两个月宋承栩未见过一人，但每天都有水和食物送进来，都是安锦音亲自来送来从不假手他人。
两个月后宋承栩第一次叫住了送食物的安锦音，“你等一下，我、我、我”他太久没有说过话了，也着急怕安锦音走了，可越是着急越是说不出话来。
“不急，慢慢来。”安锦音站在门边耐心等着。
“我、我要、不，我、我想想去、想出门，去晒晒太阳”
宋承栩磕磕巴巴说完话已急得满头是汗，门边的安锦音耐心听完才明白意思。
“殿下想出门要换上婢女的衣裙，可以吗？”
“我、我不是，不是殿下，他们要、要杀殿下，我、我不想是”宋承栩似乎对于这个称呼很不满。
“那我该叫你什么？”安锦音问道。
“我叫十三。”宋承栩怯怯答道。
“你跟那个地方已经没有关系了，不能再用他们给的名字。”
“”宋承栩窘迫又茫然，他不知自己还能是谁。
“不如我先给你个名字，等你想到了喜欢的再还给我，可以吗？”安锦音装作没看出人的窘迫，随口商量道。
宋承栩看着安锦音重重点了点头。
“就叫你书颜吧，你若愿意以后这便是你的小字。”
“我愿意。”不等安锦音说完宋承栩便抢着说道，“那我、我叫你什么？”
“书颜想叫我什么？”安锦音笑着问。
“阿音？”宋承栩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
在宋承栩很遥远的记忆中，他的父皇和母后是这样唤过他，后来逃出宫后乳母也是唤他阿栩。这是他知道的最亲密的叫法，他想与安锦音亲近，又害怕安锦音不想与他亲近，叫过一声后便忐忑地瞄着人的神情等回应。
“好，那我也叫你阿颜。阿颜愿不愿意换上衣裙再出门？”
“我愿意！”宋承栩笑着说。
安锦音带着“小婢女”宋承栩出了门，后院不大但已令宋承栩感受到了自由。那日是阴天，没有半点太阳的踪影，但在宋承栩的心中安锦音便成了他的太阳。
此后，宋承栩穿着衣裙过着寻常人的日子，尽管不能出后院，他依旧觉着太阳很亮很温暖，身上的衣裙很美也很合身。
时光如水，岁月若风，转瞬间宋承栩就在后院这间小小的柴房里迎来了他入府后第一个除夕。
一入腊月定远侯便从边西回来了，府中的访客也多了起来，大多是宇文敬的亲友们，常常带着些调皮捣蛋的孩子来，宋承栩白天不敢出柴房，到了夜里才敢偷偷出来看看星星看看云。
除夕这日无访客，宋承栩自在了一日。到了晚膳时候宫里来人了，惠帝赏了好些东西。宣旨的太监嗓门儿忒大，库房也在后院，下人们来来回回搬运着赏赐的物件，甚是热闹。宋承栩躲回柴房里也听得一清二楚，面色不禁阴郁了几分。
宇文府上下皆领了赏，下人们高高兴兴干着活嘴里不住念叨着惠帝的恩德。宋承栩听到惠帝二字微微打了个冷颤，再听下人们言语间不断冒出“仁慈”“和善”来，只觉可悲与荒谬。
夜里安锦音送来了食盒，是饺子和糕点。
“是他赏的？”宋承栩有些不悦，抬头望着漫天的繁星假装随口一问。
安锦音一愣，随即明白了，“不是，是我做的。”
宋承栩拿起筷子夹起了饺子，又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阿音也是那般想的吗？觉得他仁慈，和善？”
“对于百姓他是仁善的，君民如鱼水，他要做君就缺不得百姓。我如今作为他的子民，觉着他这个皇帝做的无可厚非。”
安锦音这些话说给一个七岁小儿太过残忍，可他生在皇家，需得令他早些认清事实——百姓们才不管王座上的人是谁，能保他们安居乐业的就是好皇帝。
宋承栩闻言泄了气，“连你也觉得他好，罢了那便觉得他好吧。”
安锦音知道，眼前这个一无所有的孩子仅仅希望自己能够站在他那边。
“恩怨情仇中，罢了二字往往是万般无奈下的妥协，我不希望阿颜用这两个字搪塞过去的自己。”
“可是阿音，我想恨他们。”宋承栩眼中压抑着愤怒。
“阿颜认为什么是恨？”
“恨就是我想杀了他们。”
安锦音看着宋承栩，没有劝阻没有指责，只淡淡说了一句：“恨也是很辛苦的，它会占据我们很多快乐的时光。”
“可我不想原谅他们，他们想杀我饿死我玩弄我侮辱我。你救我我却没什么报答你，若我原谅了他们，让他们安心活在这世上，那他们岂不是与阿音没了区别？若我不原谅他们，阿音会不会觉得我不善良，后悔救了这样的我？”宋承栩着急哭了起来，他为自己的无能愤怒。
“原谅二字是用来配加害者忏悔的，不是用来衡量受害者善良的。阿颜不必强求自己去原谅谁。”安锦音目光如水般温柔看着眼前这个不知如何爱恨的孩子。
“可我太弱了，我无以为报”宋承栩言语间满是对自己的失望。
安锦音握住宋承栩的手，安抚道：“怎会无以为报，你可以爱我，爱我爱的人。”
宋承栩闻言愣住了，任由泪珠啪嗒啪嗒砸在安锦音的手背上。他心中仿佛打开了一扇门，奇异的光照进原本漆黑的方寸之地。原来他还有别的路可走，除了恨还可以爱。
“阿音爱的人？我也可以爱他们？保护他们？”宋承栩眼中泛起亮光。
安锦音笑着点点头，“我爱我的夫君，我的儿子，还有阿颜。我们要一起保护好他们。”
“还有我？”宋承栩不可置信的抬头望着安锦音。
安锦音没有回答转而郑重其事问道：“阿颜愿意和我一起保护他们吗？”
“我愿意。”宋承栩擦净了泪水，重重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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