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留香居

第八章（留香居）

        一连走了好几个时辰，陌重远一行四人终于从城外的山麓抵达了长风镇。待他们找好客栈，已是入夜时分。

        行色匆匆的人们在路上穿行，偶有一辆马车疾驰而过，溅起地上的雪泥，惹得路人大喝几声。

        单月晴此刻正坐在街对面留香居二楼靠窗的位子上，她探着脑袋看着街上的行人，一阵失望后，又无精打采地趴回到了桌子上。

        她唉声叹气道：“大师兄什么时候回来啊……”

        谭玉坐在月晴的对面，漫不经心地剥着花生，头也不抬地回道：“师兄不是说了么，要出去一个时辰，这不还没到么，你急什么？”

        谭玉把剥好的红囊花生抛向空中，熟练地张嘴接住。

        月晴看不得谭玉这副德行，她心烦道：“你能不能有点做师兄的样子！好歹也是个修仙之人，整天这么吊儿郎当的，怎么跟大师兄差距这么大啊？”

        谭玉听罢，局促地将手中的花生放下，他用手扯着袖子，把桌上的花生壳揽到了一起。

        看着谭玉笨拙的动作，月晴更加烦闷了，她拿起筷子，把筷头儿顶在自己的下巴上来回摩擦着，以此来打消心中躁动不安的情绪。

        自他们一行人从竹屋出来，白梨就一直观察着单月晴，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此刻，她觉得月晴把那长长的东西放在下巴上的动作很是新奇；于是，自己也拿起了面前的两根长条，学着月晴的样子，将手中之物对准自己的下巴用力一戳。

        突然而至的疼痛令白梨打了个哆嗦，她惊奇地看着手中的木棍子，发着呆。

        白梨的痴傻举动逗笑了谭玉。谭玉转过头去，以手掩面，身子不停地抖动着。

        月晴则如受惊一般迅速直起身子，她睁大了眼睛，愣神片刻后，将白梨手中的筷子一把夺过。

        “这个东西是用来吃饭的，不能放在脸上！”月晴把筷子举到白梨面前，大声说着，她继续强调道，“这是筷子，吃饭用的。你看，这样用。”月晴边说边拿着筷子，隔空做吃饭状。

        白梨侧目想了下，她好像是明白了，于是，她向月晴点了点头。

        月晴看向白梨的眼神略带酸涩，她默默地把筷子放在了白梨面前的木质筷枕上。

        看着月晴待白梨的态度，谭玉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剥了几颗花生，推到了白梨面前。

        “三位客官，久等了！”伴着精气神儿十足的声音，店小二端着托盘走了过来。

        待走近后，小二鄙夷地瞥了眼穿着破旧的白梨，目光未作停留，便开始上菜。

        “白切羊肉、清蒸鲈鱼、龙井虾仁，”小二边说边把菜一盘盘地摆上了桌，“客官，您的菜上齐了。”说完，小二扯下了胳膊上挂着的白色粗布掸了掸。

        谭玉向小二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小二点头哈腰，临走前还不忘把谭玉桌前的花生壳儿用粗布扫进托盘里。

        “一道辛辣的菜都没有……”谭玉嘀咕着，满脸写着不高兴。但他还是拿起了筷子，对着桌上离他最近的那只粉□□白的大虾仁夹了过去。

        “啪”的一声，谭玉迅速抽手。

        单月晴突感舒适，她将筷子扔在桌上。

        “师兄还没回来，你不许吃！”她对着谭玉凶道。

        说完，她又转头看向白梨，用极其温柔的语气说着：“你要是饿了，就先吃吧。”

        见月晴对白梨如此温柔，谭玉委屈地碎碎念着：“好歹，我也是你师兄，在外人面前，真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

        单月晴和谭玉打闹间，白梨就仿佛魂游天外，她一直盯着桌上的美味，不禁咽着口水。

        在竹屋的那几日，寄凌寒拿走了她的包子，只给她吃了几碗清汤寡水的吃食。现在，她也是着实饿了。

        顷刻间，白梨眉头一紧，径直出手，对准近处的那盘白切羊肉抓了过去。还没等月晴反应，一块蘸着汤汁的羊肉就被她握在了手里。

        月晴和谭玉大眼瞪小眼得呆若木鸡。

        谭玉不禁感叹：“从未见过如此豪放的吃法……”

        白梨本想把那食物塞进嘴里，但见左右二人愣着不动，她也觉得只自己一人在吃不太妥当，因而，一只满是油污的小手伸了出去。

        滴着油汤的肉片放在了月晴嘴边，月晴抬头，却见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看向自己。

        月晴本不是讲究的人，以前，她也经常和谭玉共用一双筷子，共啃一只鸡腿；可如今，眼前的白梨：头发黏腻地贴在脸上；衣服因湿气变得皱巴；伸出的小手上流着油汤；再加上那期盼的目光，活生生的一个路边的小叫花子。

        月晴虽知白梨的好意，但面对眼前的“油腻”，也实在下不去口。她只能害怕地咽了下口水，给自己压了压惊……

        见月晴没有张嘴，白梨想着：或许是不饿吧。

        她这才安心地把肉放进自己嘴里。

        单月晴用怜悯的眼神看着白梨：“不但是个哑巴，还是个傻子，太可怜了……”

        谭玉也叹气道：“你说师尊，让咱们带一傻子回去，图什么呀？”

        单月晴转头，眼神像刀子一样扎在了谭玉脸上。

        谭玉吃了瘪，窘迫地埋下了头。

        白梨则置身事外，她细嚼慢咽着，享受着这难得的美味。一块咽下后，白梨小眼一瞟，趁月晴和谭玉不注意，又迅速拿过一块羊肉放进嘴里。

        三人在一时尴尬一时安逸的气氛里和谐相处着。

        可他们谁都没有注意，陌重远买给谭玉的那团黑色“灵兽”，已经从谭玉松垮的腰带中钻出，正顺着谭玉的裤腿向下爬去……

        古雅的房间内，有一青年男子正端坐在八仙桌前。他手握一支足有一米来长的，以碧玉为杆，白狼尾须为毫的毛笔。笔杆上环绕着绿色的真气，绿气里有几颗绿豆大小的萤绿光点不断闪烁着。

        男子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张撒了金箔的黄纸，他正用毛笔在纸上书写着咒文。每划下一笔，绿色的真气便渗透进纸里，在纸上形成了由金漆书写成的笔迹。

        陌重远与另一名男子站在桌边，认真地看着桌上的符纸。

        随着笔上的真气散尽，写字那人手掌一翻，将笔托于掌中，一道绿光闪过，那笔又变成了和普通毛笔般的大小。他四指一握，毛笔便消失在了手中。

        “写好了。”

        坐着的男子转身将符纸递给陌重远。

        陌重远单手接过，又将符纸对折，印进了掌心。

        “重远，你要我们沧海镜的渡水符干嘛？这么鸡肋的符咒，还值得你亲自跑来一趟~”陌重远身旁的男子调侃道。

        问话的男子与桌前坐着的男子一样，他们都穿着一件下摆印有浪花图样的碧色长袍。

        这衣服是六大仙门之一，沧海镜的弟子统穿的常服。

        “听闻，沧海镜玄池神尊最得意的两名弟子，汐朝和浪显，常驻在长风镇一带捉妖。我这不找个借口来看看你们么。”陌重远笑道。

        因有降妖除魔之任，仙门弟子间平日里多有走动，陌重远与同龄的他们，自然也亲近些，说话时，显出了少有的轻松和随意。

        坐在桌前的浪显皱眉苦笑着：“重远兄，你可别捧杀我们了。我们要是讨师尊喜欢，就不会被遣来办这烫手山芋般的差事。”

        陌重远疑惑道：“此话怎讲？”

        汐朝面色一凝：“都说长风镇一带有魔气幻化而生的妖。可自从你们青冥派走后，我们沧海镜接管的这些年里，我们是一只妖都没有见过。”

        “就是说啊！这魔气虚无缥缈的，这妖又抓不到，我们就不能回去复命，天天搁这儿耗着，还要被其他的师兄弟耻笑。”浪显越说越生气。

        陌重远拍了拍汐朝的肩膀：“于此地的凡人来说，无妖无魔总是好的。他们也能多过几天安宁日子，不是么？”

        陌重远所说的话不无道理，汐朝勉强笑了笑。

        一片白光照在了八仙桌上，陌重远顺着光线看向窗外的夜色：想来是出来得久了些。

        他对身旁的汐朝说道：“我的师弟妹们还在等我回去，那今日……”

        浪显一听这话突起了兴致，他打趣道：“可是你那泼辣脾气的月晴师妹？”

        陌重远微微一笑，轻点下头，向浪显表达着对于方才那纸符咒的谢意。

        浪显也知趣地不再调侃，他笑着扬扬手，示意陌重远赶紧回去。

        陌重远理了理情绪，对汐朝和浪显说道：“若日后有需要帮忙之处，尽可用传音符找我。”

        汐朝玩笑道：“走吧走吧，无忙可帮！我等小鱼小虾，岂敢觊觎青冥神尊的内门大弟子？”他转头看向坐着的浪显，挑眉道，“你说，是吧？”

        浪显和他默契地交换了下眼色，而后起身，把手勾在陌重远的肩膀上。

        “你与我和汐朝，相识也有百来年了。不过是一纸传送符。这么客气，反倒是见外了。”他对陌重远笑着说道。

        陌重远也笑着回道：“谢啦，那我就先告辞了。”

        他向他们二人揖礼。

        汐朝和浪显也赶忙端正起身子，对着陌重远躬身回礼。

        此间，夜色已深。

        街边大多数的铺子都收起了招牌，阖了门，只剩几个卖夜宵的档口还在做着生意，那生意虽不红火，却也安逸。偶有人来摊位前坐下，或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或吃一碗阳春面；或是喝上一盏暖胃的红枣姜茶，白色的水蒸气从掀开的锅盖底冒了出来，给这化雪的深冬寒夜带来了一丝暖意。

        留香居内，单月晴用手托着下巴，死鱼眼样地盯着桌上冷掉的菜。

        “怎么还不回来啊……”她喃喃道。

        谭玉面对着桌上的美食，紧了紧腰上的布带。他无精打采地倚在窗框上，看向窗外，陌重远有可能回来的方向。

        白梨坐在窗户的正对面，她抬头望着天空。月亮躲在乌云的后面，那片冷白的朦胧月光静静地躺在云雾里。白梨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一个人的背影：白衣飘飘，如今晚的月亮，皎皎高悬，出尘不染……

        突然，一声叫喊打破了当下的静寂。

        “魔魇！”谭玉对着街上闪过的黑影大叫道。

        白梨被这喊声揪回了神，月晴闻声也猛地站起，紧接着，楼下传来了一阵惊叫声。

        月晴焦急地把整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她怒目圆睁，瞳孔里瞬间染上了一片黑色。

        只见，街道的尽头，一只由黑色焦泥幻化而生的魔物，正如海啸般滚滚前进。街上的人群四散奔逃，不断有惊恐的叫喊声和小孩的哭泣声传来。

        这时，转角的楼梯口探出了一个脑袋，那人正是方才端菜的店小二。

        他冲着谭玉他们大喊道：“快关窗！有妖怪！”

        单月晴瞟了小二一眼，又转眼看向谭玉，她用极其严肃的语气命令道：“你留在这里看好白梨，千万不能出去！”话音刚落，她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窗户上跳了下去。

        见此情景，小二腿脚一软，一阵噼啪声响后，小二的头消失在了楼梯口。

        白梨并没有因周遭的骚动而慌张，她慢慢起身，走到了方才月晴所站的位置，扶着窗棱向外看去。

        见此情景，谭玉慌忙招手，神情紧张地示意白梨赶快从窗边离开。

        可此刻，白梨的眼神就像是乌云背后的月光，冰冷隐秘。只是，不知为何，似是不怕疼似的，白梨正把指甲一点一点地嵌进窗棱的木头里。

        街面上一片空荡，只有单月晴一人站在雪还未化尽的泥地上。她目光如炬地注视着前方，似有一团怒火从眉心冉冉升起。

        黑云覆地，狂风大作，似有山雨欲来之势。

        魔魇如滔天巨浪向前翻滚着，所过之处无不一片狼藉。

        单月晴从腰间抽出一根银丝，手中丝线瞬间化作一柄银剑，朱红色的真气从镶嵌在剑柄上的石榴石中流出，依剑缴绕。

        刹那，单月晴面无惧色地举剑腾空而起，径直向那怪物劈去。

        空中划过一道红色的闪电，黑色巨物轰然崩塌。混着黑泥的焦石向四周炸开，冒着浓烟的碎石砸穿了地面、压塌了房屋，街面上变成了一片浑黑的泥沼。

        单月晴单膝跪地，手里剑深深地插进了泥沼里。她的脸上，身上，都被糊了一层厚厚的黑泥。

        她撑剑起身，拿手抹了把脸上的污物，狠力地往地上一甩。从黑泥里露出的面容上，挂着得意的笑意。

        “好！好！”谭玉在客栈二楼的窗户边开心地鼓着掌，他的喝彩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着。

        月晴听着远处传来的悦耳之音，骄傲地扬起头，飒爽地只手挽了个剑花，将剑背在身后。随着红光渐灭，银剑也随之消失。

        窗边，白梨的神色却有些异样，她紧盯着街面，神情越来越沉重。

        她看到了一小块黑泥正挣扎着爬出泥潭，拼命地蠕动着。不止是一小块，而是……整片泥潭都在微微颤动。

        那怪物，似乎还活着！

        泥沼里的碎石正以极慢的速度向中间聚拢，而此时，单月晴正毫无防备地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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