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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陷阱


翌日午后,未及日跌,阴云沉沉。

        谷水城外,独眼龙都喊累了,喉咙有点哑:“孙子,缩在壳儿里也是挨打,好歹头露出来嘛,喊声爷爷,我饶你一命。”

        令人窒息的安静。

        陆行风看得出,魏县丞背后盯他的眼睛都喷着火。

        他伸手取了墙上的弓,把玩着,打了一个哈欠:“说到底,这玄巾军是被此前陇西饥荒给闹出来的。我可听说了,谷水县也饿死了不少人,玄巾军里头怕也有这里不少人吧。朝廷明明拨了足够赈灾的钱粮,怎么?在你这儿丢了?”

        “卑职惭愧。”魏书良话不多,目视前方,没有解释。

        陆行风心里暗骂,这人真是个傻子。

        他早查的门儿清,陇西赈灾款项层层刮扣,到了县里已寡的杯水车薪。这谷水县令康行辅自己没胆子吞,但却是个不管事的人。

        倒是魏书良为偿还赈银的亏空,逼令富贾开仓得罪了人不说,还卖房卖田自掏腰包俸银,时至今日,老母还在给人当佣工还钱。

        是个好官。可惜出生一般,不能像康家那样“冰敬”“炭敬”样样到位,出不了头。

        城楼底下躁动不安,已有乱箭飞入。

        陆行风背弓拉弦,唇角的笑若隐若现:“谷水如燕雀,魏县丞空有鸿鹄之志,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也去那乌京朝堂里走一遭?”

        魏书良捏紧拳头,涩声道:“功名利禄富贵命,不要也罢。”

        陆行风将箭瞄向远方,半眯了眼:“你母亲大小曾是个官家小姐,老来如此困窘已是凄惨,你还打算让她丧子。魏县丞,你也忍心?”

        他是个孝顺人,原本问再多也不说,再问,居然两行热泪迎面。

        “微臣扪心自问,此生不负头上官名和满城百姓。却唯独对不住家母,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但我职责所在,哪怕只有一线活路,我也须得死战到底。”

        魏书良满目凄寒,指着陆行风的鼻子,恨道:“仓充鼠雀喜,草尽兔狐愁。少将军,你今日如再龟缩不战,满城的将士都要心灰意冷,此战过后,你就要背上千古废物的骂名,亦是我平陆的滔天罪人!”

        城门被攻城锤撞的轰隆作响,软梯飞墙,刀戟声渐起。魏书良一身瘦骨,手持长刀,已准备迎战。

        “敢当面骂老子的人不多。”

        陆行风昂首夺了他的刀,露出少年如刀削般凌厉的下颚线:“按我说,扯那么多有的没的,没用!不如及时尽孝。”

        不像他,连个想尽孝的人也没有。魏书良手中一空,望着他,愕然无言。

        “先生是有经天纬地之才的手,拿刀动枪的事儿该由我这种混账东西来。”陆行风冲他恣意一笑,也不等他答话,便一跃而下。

        “小龙!给二公子好好守城!小白!跟老子出城,打他个狗日的玄巾军!”

        陆行风抽刀策马,嗷的一声,如离弦之箭,和白岚一道领了数百人冲出城门。

        城门缓缓拉开,又沉闷的关上。

        独眼首领多少有点目瞪口呆。

        这是要干嘛?百十人也敢来对阵他万人大军?这人疯了?

        为首的少年劲瘦纤长,眼神凌厉。

        只见他虚空射了一箭,箭矢软塌塌的扎在地上,与玄衣军隔的山高水远。

        “这样的奶娃娃也能做骑哨。”独眼龙被逗的大笑:“看来平陆是真的要完了。”

        陆行风一路策马疾驰,终于将人引入埋伏圈。

        然后他勒紧缰绳,战马高嘶,回头看向眼前的玄巾军。那满脸的兴奋和嚣张劲,俨然一副我们这一百人把你们成千上万人给包围了。

        独眼龙甚至来不及骂。

        落日早坠入深渊,已有人注意到,近处土坝上的鬼影黑草不见了。

        陆喻之薄夜中笑的宠溺,一声暗哨响过。

        军旗猎猎,万骑踢踏而来,雷声滚滚中黄尘飞卷。远远望去层层叠叠的旗帜下,乌泱泱全是人。

        独眼龙视力不好,眯了眼:“他娘的,那都是什么玩意儿?”

        有人牙齿打颤:“都都是人。”

        妈的,中计了!

        打前锋的陆行风和白岚此时已经打疯了,长枪□□冲开一个破口,枪枪毙命箭无虚发。

        敌军万人,尚未开弓便已失去先机,后部军形已乱,众人吓得纷纷尿遁。

        陆行风杀人如斩草,乱军中被砍了几刀也不知道疼。还要冲锋陷阵,却被人暴力拉到了身后。

        这感觉好熟悉,陆行风侧头望去。果然是陆喻之,护弟狂魔陆喻之。

        “二弟,你且好好看着,今日辱我陆家儿郎的狂贼,都不会死的好看。”陆喻之一身玄甲身后红披飞扬,目带凶光,英姿勃发。

        只见他持弓搭箭如满月,劲弦绷直的瞬间,陆行风从他眼里望见了风沙云月,儿女豪情。

        不知为何,咸鱼陆行风此时忽然眼睛一红,莫名热血上头,大吼一声:“妈的,够意思!从今往后,你我就是亲兄弟了!”

        陆家这一仗打的酣畅淋漓,不仅守住了谷水、莒城,还一举夺回陇西此前被攻下的三县五城。

        整军上下,士气正盛。

        玄巾军苟延残喘再翻不起几朵浪花,几乎很快没了声息。而南陆之困,也因陆渊的及时回程,和玄巾军的大败,而悉数瓦解。

        捷报已传至乌京,只等封赏的圣旨。

        全军上下,几乎没有人担心抗旨降罪,除了陆行风。

        他对他这新鲜的父亲了解还不多,他不知道,他老子陆渊根本不怕抗旨。

        陆渊不怕虞后。

        虞后还倚仗他守着平陆之南一方疆土,是所谓南陆。

        这是当年先帝赐下的封地,此地与江北不远不近的隔着一座山,对方虎视眈眈不是一日两日。

        也曾数次来兵进犯,攻城略池。可他从没让对方赢过一场,因他在,南陆固若金汤。

        他也不怕各路藩王。

        诸王中除了他肃亲王,再只有新野王可调动数州军镇的兵力,其余大多藩王遥领封地,留任乌京或出任地方州县。

        他一声屁响,都比他们磕头的声音有分量。

        他更不怕朝堂上那些牙尖嘴利的文臣。

        这些人空有一张嘴,却提不了抢也打不了仗,在他面前说话声如蚊蝇,连嘴都不敢张大。

        更何况那些分地盘踞的世家子,不过是平陆的跗骨之蛆罢了,又何惧之。

        江北又算个鸟。

        陆渊不吹,他就是把城空着让他打,江北也不敢贸然来犯。此次所谓攻城,不过虚张声势,调虎离山而已。

        小娃娃玩的花样,也想难住他。

        比起灭玄巾军,退敌江北,还有更令陆渊振奋的事。那就是,陆行风他真的脱胎换骨了。

        不说别的,就说打架干仗骑马耍枪,这数月他进步神速,几乎快要赶上他兄长陆喻之了。

        以致于他拿到战报,看到陆喻之满纸溢美之词,几乎常常陷入自我怀疑。

        这这真是我那个不成器的二儿子?未免过于牛逼了。

        陆喻之的感受要更加强烈。

        他上下打量着陆行风,这张脸这样熟悉,但他们又的确他好像刚刚才认识不久而已。

        往日窝里横的纨绔颓丧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少年人特有的英姿果敢,一举一动都带着恣意跳脱。

        此时,陆行风正翘着二郎腿在城墙上吹风,夜风甘凉,吹得他满腔燥热都散了很多。

        县里街道上星火点点,已恢复了往日八成热闹。他看向远处的矮桥,好像这么使劲盯着,就能穿墙破壁看到叶家宅子里去。

        谷水守住了,他比谁都开心。别问,鬼知道为什么。

        “痛快啊!”他发出满意的喟叹。

        “二弟!”陆喻之轻轻唤他,拿出一封才拆不久的信,面露喜色:“父亲有话给你。”

        陆行风展了信,皱起眉头。他自认不是个文盲,当年若不是退学,北大清华他闭着眼睛挑。

        可这满篇狗屁话,让他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他忍不住哀嚎:“要我回南陆?有没有搞错啊!?”

        陆喻之眼角眉梢掩不住的愉悦:“怎么,不愿意?”

        这小子养在乌京已有多年,母亲管不住他,他和父亲每年见他次数也不多,鞭长莫及。三弟埋头诗书,和他张口就要对诗,他怕的很。

        还是这小子管教起来舒坦。

        他虽是个当哥哥的,却和两个弟弟自幼不在一起长大,身边除了父亲和季师傅,也就秦邵和白岚能说得上话。

        但他们毕竟是副将,军中纪律严苛层级分明,像陆行风这般能跟他勾肩搭背,呛声耍滑的人,一个也没有。

        信未看完,他心里就已盘算着,到了南陆要教他射箭耍刀,继续当他的老师,磨一磨他凡事都无所谓的性子。

        “老子不去。”陆行风绝望的闭了眼。

        他只想去乌京感受下咸鱼人生,南陆苦寒,时不时便有恶战。如果注定不能完成苟命的任务,死前能去乌京当个官二代也不错。

        “机会难得。父亲这次铁了心带你回去。”陆喻之眉头舒展,好似出了一口长气。

        “你不知道,父亲这些年多想把你和母亲他们接到南陆。可惜天子忌权又忌兵,只有你们留在乌京,世家朝臣才能安心,这是他们拿捏南陆的筹码。”

        陆行风沉痛的点点头,不死心的问:“现在把我弄回去,就不怕天子震怒,群臣奏谏?”

        陆喻之看透他的小九九,笑道:“此次我陆家赤雁军反叛有大功,江北退兵之快亦可见父亲威名不减,对于陆家,朝廷已赏无可赏。

        父亲此时开了口,哪怕是虞后也不好直接说不。况且,就你一人回南陆,哪儿构的成什么威胁?”

        陆行风整个就无语住了,有话好好说,怎么还人格侮辱上了。

        “那个魏县丞。”陆行风突然转了话头:“听说干了十几年都提不上去?那几日我闭城不出,急的他给我好几通骂。倒是不孬。”

        “好,我跟父亲提提。”

        陆喻之难得见他替谁开口,爽快应下:“如今朝堂浑浊难堪,能出几个这样清水高月般的好官,不容易。”

        “老子是看他娘可怜的份上,不为别的。”陆行风像是辩解给自己听,一向意气风发的眼里忽然有些迷惘。

        远处,夜星忽闪,早春渐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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