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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朝露


  天刚蒙蒙亮时,沈兰霜正绕行到后山处,随着山上一阵厮杀声过后,从天而降一个人摔到她跟前。她认真打量了一下对方,认出他是谁,随后听得同一时刻,山上有人喊一声:“下去搜!”

  没有犹豫,她立刻拖着这个人钻进旁边的林子里,一直躲到隔日……

  ——平顶翁醒来,是个正午。

  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但浑身的剧痛足以证明他并未身处一场梦境。他感觉有人将一块冰冷的湿布搭在他的嘴上,他恰好口渴难耐,顺势吮吸了两下,再接着便彻底清醒了。

  “谁?!”他警惕着欲起身,被后者按下。

  “前辈,是我,”沈兰霜道,“你醒了?”

  他这才勉强睁开双眼,认出对方。

  “你……你是……沈家的那个……”他便重重地躺回,暂时放下心,“你怎会在此……”

  “我昨晚离开皇宫,绕着山道走的,谁知走到这个地方,山上掉下一个人,就是前辈你……前辈,你要做什么?”

  她还未说完,就见平顶翁挣扎着又要起身,她赶紧将他按住:“前辈,我检查过了,你浑身骨骼多处碎裂,我在苏州一位刘大夫处学了点医理,知道如你这样的病人,是不好随意移动的,还是再等一等,待我去前面找个马车……”

  “不必了!”平顶翁将她话头打住,“如今我受两帮追杀,即便你找了马车送我去姑苏城,没等到医治就会被发现,最后还是难逃一死……咳咳……”

  他说着,一只唯一未伤的手左右摸索起来,继而不安地四下张望。

  “前辈在找什么?”

  “我……我的帽子……”

  这一说起,沈兰霜隐约记得,平顶翁平时确实总戴一顶瓜皮帽,现在他满脸血污,就光溜溜的头顶干干净净,确实看着有些奇怪。

  “你坠下山崖之处并无帽子随身……不然就一顶帽子,算了吧。”沈兰霜劝解。

  “唉……”平顶翁没找到帽子,不禁悲从中来,“被你看到了。”

  “看到什么?”

  “我是个秃子。”

  “这……”

  “你以为,我们这些江湖人士的外号能起得有多文雅……咳……那剑神无名,本名黄二狗,他就自己起了个听着好听的外号;而那杨回,本名杨老四,也不是什么正经人,”他喘了喘,继续道,“而我……我少年成名,但自小头顶无发,于是江湖人送一外号‘平顶客’,一开始是嘲笑我,后来我一直戴帽子,时间一久他们自己都忘了这外号的来由,但我也这辈子没摆脱这‘平顶’之名……咳咳……”

  许是说得太多了,他无法自抑,向一旁呕出一口鲜血。习武之人,往往都了解自己的身体,他向沈兰霜挥了挥手:“小姑娘,老夫多谢你的一番好意,但我深知自己已无救了,你也不用白费力气,快走吧。”

  沈兰霜不应:“这不行,我不能见死不救!”

  平顶翁苦笑道:“你都不知我为什么会被两帮追杀,救什么救啊……”

  “我虽不知全貌,但大概猜得出,两帮与天下同盟会有了矛盾,我出皇宫时,也被他们围攻,但我将他们……击退了。”

  她尽量说得委婉一点,避开了自己杀人的事实。只是衣服上的血迹是掩盖不了的,平顶翁显然也已经看出来了。

  “你杀了他们。”

  “我……”

  “行走江湖,难免杀人。是就是,有什么好愧疚!”

  “我不是愧疚,只是……”她嚅嗫着低下头,“杀人终究是不对的……”

  平顶翁即便此时虚弱,眼神里依旧不改那一点狠戾:“杀人如何不对呢?因为杀人犯法,可北越才有律法,南祁没有。你身在南祁,杀人就没什么不对!”

  “不,这是不对的……”她依旧这么认为。

  “咳咳……小姑娘啊……”他见劝不动她,便向她解释,“这世上所有的事都没那么简单,就好比两帮与天下同盟会的矛盾,不单单只为一个吴全,矛盾是日积月累下来的……”

  如此,他将前因后果大致说了一遍,但说到不甘之时,还是愤怒难平!

  “……可惜两帮甘当缩头乌龟,即便有庚子长**纸在手,也不肯投入花费去钻研。盟主与他们不同,只有他肯投入了全部家当,偷偷召集南祁所有工匠,才造出一尊。如果盟主能够成事,两帮倒台,那么庚子长炮便不用在山高路远的闽地,只在近江处就能大量制造,到时一整排对着北越,加上我南方高手助阵,还怕整个中原打不下来?!可惜……咳咳……啊……咳咳……”

  这个老头,即便虚弱,即便行将就木,他还是不变固执——沈兰霜听不下去了:“两国交战,死伤的都是无辜百姓,为什么你们总要执着于争那么一个天下!”

  “天下?呵呵呵……我是为天下吗?”平顶翁被她问得略微一怔,然后仰面望向头顶的那个大太阳,“两帮不会放过我,黄二狗背弃了他的誓言,杨老四也选择了明哲保身,其他那些武林同道大抵也被收买了。但我坚持不肯,不是因为我有多么深明大义,而是……我想报仇……”

  下了一夜的雪,今日的天空一碧如洗,天气真好。

  他的神情,不时似陷在惶惑中,不时又似满腔不平,最终后者占了上风,而他的双眼始终对着那个太阳,越睁越大,反倒是映在眸子里的那个小亮点却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浑浊了……

  “我的……我的家人,尽数死于北人之手,有生之年,我一定要为他们报仇!玄清老道在世时,也总会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但我每每午夜梦回,总是能看到我的家人,他们死不瞑目……”

  沈兰霜知道玄清道人,据说那是枢墨白上一个师傅,也是平顶翁的好友。

  他慨叹道:“唉……玄清……老兄……我又何尝不明白人生不该只为仇恨,但我……我始终放不下……只要我活着,我……就放不下……”

  最后,他摸索着抓住了沈兰霜的手:“小姑娘,我……我姓杨,名……苏和,镇江人士,记……记住……”

  ……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人生太过匆匆,正如朝露一般……”

  酉常情被周峥背着,路过一片野花丛。他们现在已经远离了虎丘山,但还说不上安全。

  酉常情伸手随意捋过一把,满手都是冰凉凉的水。当然,冬天是不会有朝露的,又是这个时辰。那些只是昨夜的雪,被太阳晒化了。

  “……我几岁时,就被卖到天枢策命府,百里老头看我有点天资,就容我留在春风楼,能教的他都教了。他平日常挂嘴上的就是那句: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话头一转。

  “十四年前,他死了,我真的好伤心。”她平静地说。

  “我不是为他伤心,我是为我自己。还以为能在春风楼躲一世,谁知,他倒得那样快。我当时被好多人追杀,他们来追我,又不敢靠近,就怕我的毒功。最后,我被盐帮的张老头救了。”

  “我是没什么挂碍。不过是从伺候一个老头,换成伺候另一个老头,老头嘛,都一样,只要女人安分守己做个小妾,替他做做事、上上床,那就行啦……”

  “——可老娘是那样的人吗?”

  “我知道枢墨白的计划。我既不想帮他,也不想帮老张,老娘两个都不选,谁也别想再把我当枪使……”

  “我被老张救了之后,找到了亲生父母和两个姐姐的下落。我家女眷比较多,母亲连生三个,我娘常骂我是个赔钱货……这些我还记得。我记得这些当然不是因为我要感谢他们卖我之恩,而是……我现在一身本领,可以在他们面前好好耀武扬威一番!结果什么都没成,老张最后叫我去了个村子,说他们都死了。”

  她有点惋惜了。

  “我爹是过劳死的,我娘和我姐姐则一个接一个地病发。那村里的人说,她们没有一下子就死,而是拖了好几年,个个胸部流脓水,一屋子腥臭难闻,死得很不体面……”

  “我是个爱体面的人,我不想有那样的死法……比起那样,我宁愿活得短一点,烧它个干干净净。”

  她发完了一通牢骚,发现都是自己在说,未免有些扫兴,便敲敲周峥的后背。

  “怎么不说话?被我吓着了?”

  周峥道:“没,只是在想一件事。”

  “在想什么?”

  于是,周峥说起了他自己。

  “我从小身在空门,不知外界为何物,直到那年见到那名女子……”他说起这件事,语气分外流连的样子,“那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身姿。”

  “呵……”酉常情笑得略有些得意。

  不过,他又道:“虽然我父亲总说要堪破红尘,但我始终不懂。因为从未经历,又谈何堪破?我为这个问题思考了很久,但在见过那名女子之后,终于选择了还俗。因为我想见一见世上各种美好的事物,红尘有多好;但是从南到北,再从北到南,我所见到的红尘,不止有美丽,还有许多难以言说的苦厄。”

  酉常情更扫兴了。她原本一直以为这位前出家人是为她一见误终生,谁知自己只是个引子。和尚就是和尚,即便还俗了,还是满口悲天悯人的和尚话。

  她认为圣人最虚伪,若在以前,定是不屑听他说的,但是今日,她却有了点不甘,追问道:“即便你还俗真正的原因,是这个……那么,你又为何将那名女子一直记挂在心呢?”

  周峥回答得坦荡荡:“因为她当初救了我。若再见,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以偿还其救命之恩。这是我甩不去的一份执念。”

  酉常情以为他只是想报恩,不禁更失望了。原来想病死前真正爱那么一场,谁知对方是个木头,还是个真圣人,她以前没遇到过这种类型的,反倒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继续跟他相处下去。她沉默了好一段了,然后才好不容易问出口:“那你……对那名女子的执念,究竟是否有爱意呢?”

  周峥来不及回答。斜里飞出一枝短箭,射中了他的腹部。

  “周先生!”她只觉得周峥身姿晃了晃,待察觉出他的伤势,她惊呼着从他背上挣脱——但随之被他挡到身后。

  一群人围来,挡住他们的去路。都是盐帮的人,她都认得。

  “帮主有令,诛杀酉常情,你若无关就让开!”

  “以多欺少,你们……真卑鄙……”周峥扶住腹部那支箭,努力不让自己倒下,然而就是不让。

  “快让开!”

  “不可能!”

  盐帮为首者一抬手,一排箭矢上弩,蓄势待发——酉常情急道:“周先生,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你……何必为我做到如此程度?!”

  “因为……”

  弩不待人言,数声弩弦响,周峥应声倒地,替她挡去了大部分的箭,也终于被逼出最后一句——

  “……因为我终于明白……”他说,“我爱之人,是……酉常情……”

  暧昧不明,似是而非——他说着这样的话倒入她的怀中,然而再也不能回答,他是否已经知道酉常情就是当年的那位青衫女子。

  她眯起双眼,随后又释然,接着在那帮盐帮高手面前放声大笑:“哈哈哈……他死了,呵呵……这个爱我的人,死了!”

  “当心那女人放毒!”他们退后,下一轮箭矢再被推上。

  她搂紧他,还在大笑,笑得肆意张狂:“……人活一世,能被人真正所爱,洒家这辈子值了!”

  便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瓶口朝向他们,居然是开的:“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朱晴点秀究竟是何种剧毒么?其实从方才开始,我已经洒过了,还被你们吸个正着。”

  “你说什么?”他们有所怯步,再退一丈,那为首者令道:“放箭,杀了她再搜解药!”

  “此药无解!”她丢下药瓶,在箭雨来临前轻蔑地又摸出一个火折子,“因为巫山赤磷,唯有见火才燃!”

  烈火过境,寸草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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