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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阴风之害


  流火之月已然过去了一半,乡间村里愈发地冷了。

  卯时天色抹上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在深山古道,青草浮萍之间留下了森森的露印。

  阴风村依属钩吾县,属于丘朝边境地区,距诸侯国夔国也只是一关之距。距城几十里,背靠钩吾山。丘境内徭役赋税不算太多,商人有经此地往钩吾县交易买卖的,村民有往来夔丘之间秘密私猎的——大丘禁武,焚烧了不少外门武学和精气神修炼的秘籍,却对民间兵器及私猎没有明文禁止。想是在日月宴之事前,丘室认为鲲鹏四境只在王室百官之中,偶有隐居高人能进入观海境,却也不必忧虑。这些诸侯私下行武的,更不必忧虑,丘朝常年派出特使往来诸王庭之间,身上有无灵墟,一查便知。

  阴风村见私猎不禁,便常常放羊到背后绵延丘夔两境的钩吾山上去食草,一人看羊,另一人去打些野鹧鸪野鸡之类的回家加餐大补。

  这些行为本无可厚非,但一件诡异的事,却伴随着一次私猎,给阴风村蒙上了恐怖的阴影。

  “走了,二哥。”

  年轻的少年站在农院外一个破树桩旁,嘴里噙着两个枣核不愿吐出来,穿一身褐布衣服,两侧腋下缝着密密的麻线,有几处线头不紧,露出了一小块兽毛出来。

  被那少年招呼的是一个已过弱冠的青年,肩臂自然比少年宽厚许多,背着一个大竹篾筐,脚上穿着一对破麻鞋,手中拿着一只麻鞭,赶着一队十几只羊出了院门,跟着少年往钩吾山的方向去了。

  “二哥,咱们今天去打些什么啊?”少年可劲跳着朝青年背上的竹篾筐里看,那筐里除了装着一副桑木刻出形的弓和几只竹箭外还有一张用来抓动物的罝网和几只果子。少年看着那几只新鲜的果子,哈喇子都快流到草鞋上了。

  “这果子是用来抓兔子和野獾的,你吃了,今晚我们和阿爷阿娘吃什么?

  “吃了也没事,叔伯不是送来一些狍子肉吗?”

  “你懂什么,那狍子肉是酸的。”青年一挥麻鞭,趁着卯时天未亮透加紧赶路。

  不知道是否是流火月过了一半渐入深冬的缘故,二人自进钩吾山以后,逗留半日竟然一个动物也没有看到。青年的罝网和野果在泥坑上摆了许久也不见有生灵靠近,反而陷阱周围的一片草地全被羊儿吃光了。

  青年心下着急,嘱托少年看好羊群,背着背上的大竹篾筐,往山里更深处走去了。

  少年靠在羊群周围一棵大槐树身上,嘴中衔着一根枯草,百无聊赖,索性抬头看起了天空。他想起几日前看到天上一轮大太阳和一轮血红色满月同时出现的怪异情形,又想起村口孙木匠的话:“不祥鸡照啊,不祥鸡照。”

  鸡照是什么?少年靠着树思索了很久这个问题,他只吃过鸡肉,从未听过有什么鸡照。想着想着,一股倦意袭来,少年的两只眼皮开始打起架来。

  二哥怎么还没回来。少年这样想着,死命瞪大了眼睛盯着乖乖趴在地上的羊群,困意却丝毫未减。终于,一阵微风吹落了几片槐叶,盖在了他的眼睛上,少年再也控制不了睡意,沉沉地闭上了眼。

  “阿邙?”

  耳边吹来了凉风。阿邙缩了缩脖子,扭头靠在一边。

  青年无奈地伸出手,开始挠他腋下,肚脐眼等地方,不一会阿邙便忍受不住,一下子坐了起来。

  “几时了,二哥。”

  “看着像酉时了。”

  少年像想起了什么,连忙伸长脖子向青年背上的大竹篾筐里看去,隐隐约约看到了几根染血的纤细羽毛露出了竹篾,心里这才放心了。

  “走吧,下次别睡了,被阿爷阿娘知道你放羊的时候睡觉,非得打死你不可。”青年扶起了少年。

  “二哥,不点点数吗。”从今天进山开始,阿邙便微微觉得有种不详的预感,向来不爱数羊,此时此刻忽然被一种担忧笼上了心头。

  “不数。”青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黑黢黢的牙口,“你二哥眼睛灵着呢,多一只少一只能逃得过我的眼睛?”

  二人回到阴风村时已是戌时。村庄笼上了一抹浓厚的墨色,天边耗完最后一环绘盘上调色的微红,月和寥寥几颗星辰便露出头来。阿邙一家共有四口,除了自己和二哥以外便只有阿爷和阿娘了。大哥未能出生,在阿邙的记忆里并没有占据多少,而从小照顾自己到大的二哥则是自己极为崇拜的偶像。哦,还有孙木匠,特别是他那句“不祥鸡照”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邙躺在二哥身边,望着投进破窗内的月色,又一次因为两个字想得入迷了。

  “汪汪汪!”深夜,守着羊圈的大黄狗突然狂吠了起来,声音急促而又烦躁不安。一家四口都被这叫声吵醒了美梦,急忙点上灯。二哥迟疑了一下,从灶旁的竹篾筐里掏出了那只桑木弓,又在杀过野鸡的案子上顺手提过菜刀,让阿爷阿娘带着阿邙回房休息,自己掩好门,悄悄地往羊圈里去了。

  那大黄狗叫了许久,等二哥快要靠近时突然哀鸣一声便没了声响。二哥心中一紧,知道狗多半是气绝了,握住菜刀的手开始狂抖。

  一阵阴风从羊圈内吹来,带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那羊圈因为防狼的缘故被他建的极高,从外面完全看不到里面的样子,正门则一直被黄狗看守。

  二哥一手扶着那羊圈的木栏,一边悄悄地把耳朵贴到栏杆边,控制着脚步声和呼吸,想听明白到底是什么人。

  太奇怪了,面对这么大的动静,羊圈里的羊竟然一点声响都没有,按理来说如果有不速之客,羊群一定是最敏感的,但此时此刻羊圈内却如同死一样寂静。

  二哥蹑手蹑脚地走到羊圈的正门,发现地上留着一滩血迹,想必是刚刚大黄狗被人杀死了,尸体被拖进了羊圈。

  他不知道羊圈里那人的深浅,知道拿菜刀硬冲进去恐怕难有胜算,于是把菜刀搁在地上,悄然搭起弓箭,收步走到门前。

  心几乎要跳出胸膛了。皎洁的月光撒在了地上,照得那一地的血迹亮堂堂的。

  终于,二哥鼓足了勇气,深吸一口气,一脚踹开了门,同时一只箭已蓄势待发,里面的人有任何异动都会被当场射穿。

  一股浓烈刺激的恶臭伴着腥味直冲鼻中。

  满地的血迹,满地的尸体。

  十多只羊,竟然全死了,一声不吭地全死了,借着月光还能看到地上那些羊被开膛破肚的惨状。

  愤恨占据了二哥全身,他举着弓往羊圈深处走去,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那个罪魁祸首。

  等等,羊好像没死完,还有一只活着的。

  二哥看到在羊圈深处一个趴着的动物影子,正瑟瑟地蜷缩在角落,露出了绒绒的短尾巴。他的心脏怦怦跳着,一点点欣慰和希望支撑着他的行动。

  “咩——,乖别动,没事了。”

  他一边安抚它,一边轻手轻脚上前去察看,离那只羊有半步的距离时,月光照进了围栏以内。

  二哥瞪大了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东西,三魂七魄已被吓得不受控制,直到嘴角吐出了白沫,身体痉挛了一下,手中的桑木弓重重地摔在地上,整个人一声不吭的向前倒去。

  “高人,您怎么看这件事?”

  羊圈外,阴风村里正恭恭敬敬地站在颜栋坡身后,拱手问道。

  “你找的两位除妖师呢。”

  “禀高人,那两位先生进山去了,想去看看这方圆周围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别叫我高人,我只是个做过县尉的商人,懂点刑查之术罢了。”颜栋坡闭目凝神,一股精力涌上左眼观海穴的玄色灵墟之中,再睁眼时,从进门到内里,整个羊圈内所有精气变化,便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您不能这么说,那位白衣老神仙托您来敝地,怎么敢不尊您一声高人。”里正半蹲着一个劲往里面瞧,“高人有没有发现什么?”

  羊圈内按规矩并没有做清扫,腥膻味混着令人想要呕吐的血气直冲人的面门,让那些围观村民一个个都不敢上前来看。那些死去的羊原封不动地躺在地上,痛苦地半闭着眼,尸体像是被什么猛兽老虎之类的撕咬过,从脖颈到四肢没有一处皮肉是完整的,有几只甚至连肋骨都被硬生生地扯了下来。地上除了颜色渐深的血迹还有好几条被活活拉出来的羊肠,味道着实让人恨不得立刻逃离。更可怖的是拨开尸堆,里面有一具更加血肉模糊的尸体,两个耳朵从中间断没,内脏尽数掉了一地,详细辨认时竟是一只大狗。

  “这些羊缺胳膊少腿,有些器官已经找不到了,这狗的内脏和耳朵也没了,看来这东西很饿。”颜栋坡伸手去掏羊肚里的东西,看得里正头皮发麻,扭头不去看他的动作。

  没有掏多久,颜栋坡又去验了一下狗,半晌缩回手时,他把浑身精气凝于右眼,看到羊圈内一股残留的精气正在里面缭绕不绝,绕过一具具羊的死尸正在缓缓向农院外飘去,这股精气与羊尸上微弱的那些不同,形浓而厚。他循着那股气向院门外走去,却发现正到院外时那气便消失了,只留下院中里正和一些围观百姓的微弱精气。

  “我来的时候听说还死了一个人,是吗?”颜栋坡感到精气断了,眉角一蹙,转头问道。

  “是,是死了个人,是这户人老两口的儿子,叫王二,现在和老两口还有他们另外一个儿子,被送到村口去了,准备通知钩吾县刑审。”

  “我要见见他们和王二。”

  “高人要验尸吗?”

  “不用验了,我能想象到。”颜栋坡深吸一口气,尽量不去想刚刚掏羊肚和狗肚时的情形,“这东西并没有什么人性,谈不上谋杀。”

  这是阿邙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死亡。

  只是过了一夜。凌晨,他还没靠近羊圈,便被爹妈捂住了眼睛。

  二哥,没了。

  大哥的去世,从未在他的记忆里出现过,但二哥此时此刻,实实在在地就在他眼前,全身蒙着一块白色的布,本来十分强壮的身躯却在那白布上留下了干瘦而渺小的尸影。

  阿爷在哭,阿娘也在哭,叔伯也在哭,叔伯的老婆在哭,他们家的两个壮年也在哭。

  但阿邙却哭不出来,他赶紧到了一种不真实感——明明昨天都还在他耳边吹气的二哥,此时此刻怎么突然就躺在一块白布下面了呢。

  对于这样的二哥他根本无法理解。

  二哥的竹篾筐,桑木做的弓,竹子做的箭,还有那些抓兔子抓野鸡的罝网子,明明都还在家里,可是做出他们的二哥,到底去了哪里呢。

  不祥鸡照。

  阿邙想起了这个词,眼前这些哭得死去活来的人们,那些围在村口叹气的人们,那些守住二哥尸体的官兵此时此刻仿佛都被这个词被笼罩了。

  “毒阳血月齐出,不祥鸡照啊!”孙木匠的声音传入了耳中,在他的脑海中不停地飘荡着,让他的心神变得有些恍惚了。

  “麻烦让一让。”

  一个四十光景,身材消瘦的男子映入了阿邙的眼帘。只见那人穿着一件黑色氅子,黑簪束发,长须飘飘,一副气宇轩昂的模样。他先是在二哥的尸体旁伸手探了探,并没有掀开白布,紧接着跟阿爷和阿娘说了两句。刚刚快要哭晕过去的阿爷阿娘一时间竟也不哭了,只是依然在偷偷抹泪。

  他到底是什么人。

  阿邙正生出这样的疑问时,那人径直走到了自己身边。

  “你和他都去过哪里。”

  黑氅男子开口问道,指了指被白布盖住的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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