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归京途中
宋昉回去后开始细细琢磨秦安一笑的意味，越琢磨越觉得不通。他与杨文清、潘究德接触下来，虽然未有实证，总觉得品性上不太对头。古来明君贤臣面相多有攀附之言，但人在眼前、一观知人，却未必没有一点道理……
杨文清，左布政使，潘究德，按察使……
而地方上向来还有一个管兵的！
都指挥使——岳霄！
岳霄其人宋昉虽未见过，名字早已如雷贯耳，建元三年有名的武状元，弓马娴熟，膂力过人，武科殿试时候力压一众武夫，便得当今圣上青眼，一直简在帝心，屡屡外派做官，有密谏之权。
按白、安证词，白承熙换了都指挥使司派去巡看堤坝的兵，伺机毁了堤，那都指挥使岳霄与部下显然更熟，此时他知还是不知……
宋昉眉毛紧蹙在一块儿，久久不舒张，脑中乱麻一团，数股交错缠绕，打成数个死结。
突然一声木头撞地声钻入脑中，化成一道亮光，在宋昉眼前闪过，他脑中一震，瞬间睁大了双眸，眼珠呆滞住，几息之间，只顾得看系于床顶而垂下的缥碧幔帐。
“少爷，您醒啦？章大人方才派人来过，说是明日便回去，叫您今日休息，不必去臬台衙门，与钟大人交接之事，他和秦大人去办。”
宋昉缓缓坐起身，袷纱被滑落至腹下，白色寝衣露了出来。他用鼻音回了一个“嗯”，两手搭在袷纱被上，外人看着仍为呆愣模样。
都怪秦安笑得太怪，叫他钻进死胡同去了。
都指挥使司底下诸员又不是蠢货，违纪之事不欺瞒上司去办、难不成还做个报备么？那岂不成了听令渎职？
可笑！
想到此处，宋昉的丹凤眼里充满了浓浓的怒火，睫毛一颤一颤，手握成个小拳头，在被上空打一声。
“诡计！秦酸儒惯会使诡计！”
白清停下手中活计，往他这一看，知道宋昉根本就是声过不留痕、她的话只当白讲了，故她把手上握着的齐民要术放到桌上，朝宋昉走了过去，弯下腰，边替宋昉取好鞋整齐摆在床下，边叹道：
“少爷，秦大人早就去臬司衙门啦！”
宋昉这时才一手掀开幔帐，满是疑惑地看向白清道：
“嗯？”
白清又将方才首尾说了一遍，略有些抱怨道：
“奴婢说话不管用，少爷都不爱听了。”
宋昉哪里愿看白清生气，忙告诉她自己只是睡懵了，哪里是不爱听她讲话！
宋昉还接着道，“但是今日我要批你一批，见我不听，大可以双手叉腰，吼道”，宋昉特特改了平时说话声音，露出女子本音来，又掺杂几分扭捏，“少爷，老爷派人来请了！”
宋昉边说，边掀开袷纱被，脚套进鞋里，脚趾抵住鞋头塞实的棉布后，继续说道：
“这样我便叫你吓住，岂敢不听你讲话？”
白清把手一洗，用漆桶上搭着的百巾擦手，回道：
“奴婢又哪里敢？真吼这一声，公子只怕要留我在江南不回去。”
宋昉站起来摆摆手，非常不赞同道：
“哪里至于！本公子只是怜香……”
白清把宋昉引到青花缠枝莲盆处，宋昉止话不说，手掌入汤，舀起热水来洗了个痛快。擦了脸，他道：
“不去便不去，我们的差事只干了一半，章大人不急、秦康和不急，我急，急死何用？”
话这样说，其实也是因为秦安回来时与他说过，严州、金华、台州三府缺的粮已经借到，粮先赈给底下的农人，帮他们渡过灾年，来年在一点点还。至于改稻为桑，恐怕得往后再延个两三年……
白清听了也就放心，不再担心他又跑去桐庐查些什么，又把方才搁在桌上的齐民要术拿过来，放入黄花梨小箱子内。
却又突然想起一事。
白清眼睛看了看门口，见没有人，朝宋昉挤眉道：
“公子！咱们乘船回去，船上人多眼杂，您不妨先把药……”
宋昉想了想也是，自绕到榻后半室换去了。
要问什么东西无用却得精心护着？旁人可能答败家子，宋昉来答，那便是胸前两块软玉，他像是揣了两位祖宗，一点儿也磋磨不得，夜间要透气，每隔十日要敷药，偶尔汗下得多了，还要担心茱萸现身！
依他看，百无一用不是书生，是它们！
建元十四年五月二十五日，顺风顺水，宜乘舟出行，更宜回京！
宋昉特意不等秦安，赶了个大早在杭州渡口过早，此时正手捧乌米饭、一口一口地吃得起劲。突然身脊骨被人用扇子一点，人往前踉跄半步，差点叫吐出口中乌米饭。
他把乌米饭往白清手上一放，方才转身，叉起腰看向某位缺德才子，道：
“秦！安！”
秦安见他一张白嫩嫩的小脸正好对准天边所缀金乌，日光四散在他头上所戴巾子周围，宛若神女在世，而宋昉又是男子，那就是神子在世，噗嗤一声笑道：
“抱歉抱歉，叫人挤了。”
宋昉稍稍侧头往他身后一看，孟春活生生站在那，一动不动，他斜眼看秦安，道：
“是叫鬼挤了吧？”
秦安不与他争锋，方才以扇子触他时觉得有东西挡在前头，并非戳肉之感，遂好奇问道：
“宋伴读聪明！不过你里面穿了什么？怎么那么硬？”
宋昉当即有些心虚，还强作镇定，把叉腰的手放了下来，直直拘束在两侧，强声道：
“你文弱书生懂什么？那是……那是男子雄伟之征！”
“懒得与你说。”
秦安一脸“切莫把我当做傻子耍弄”的神情，宋昉渐渐消去心虚，想着自己成功扮男子多年，岂能叫他秦康和看透？哼一声上船去了。
秦安看着他走远，挑了眉头。宋昉今日不寻常啊。
秦安却不知道宋昉的气性这样大，月余的水程走了过半，不见他找自己说一句话。又想起他上次乘舟惨状，找人借了橘皮，叫孟春用盘子托着，便来找宋昉。
宋昉却在梦中。
建元十四年春，太子殿下行及冠礼。朱成均着大红色盘领窄袖，金织蟠龙绣于前后、两肩，落在他胸腹、后背及两肩之蟠龙龙目大张、龙爪尖厉，撑起威仪千万。腰际以玉带一束，劲腰显俊，足踏乌皮靴，一步步走向平日难得一见的陛下。陛下便把金丝翼善冠戴在他的头顶……
礼毕不久，京城中便流传一个消息，太子殿下将择妃也。宋昉作证，这是真的。且为了让太子晓人事，柳贵妃便送了十二个宫女到东宫，叫太子择一择司寝女官。
虽则在宋昉眼里，便是朱祖宗将这些女子通通收了，也不是问题，贵妃娘娘难不成如此小气么？
宋昉这么想，也这么说了，他嘿嘿笑着，对朱成均道：
“殿下，这些宫女臣看着个个都好，您若是择优择不出来，便都纳了，东宫中如此多的空余，总不至于叫您连些喜爱的女子都放不下。”
边说，宋昉还看到一宫女长相艳丽，眼中好似藏钩一般，叫人一看再看，胸亦丰、臀亦紧翘，约莫是郎君们皆会喜欢的类型。
他便多看了几眼。
朱成均听了他话，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
“你倒会替孤考虑。”
“不过孤看宫中似乎也没有那么多的空殿……”
话说一半，朱成均看到宋昉眼神已经跟到一宫女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却又按捺下来，随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确实，这类宫女是郎君们会喜欢的类型。
朱成均哼了一声，宋昉回过头看他，丹凤眼里蓄满不解。
见宋昉看着他，而非那个宫女，朱成均满意了几分，却马上又不满意起来，他悠悠叫道：
“宋昉——”
宋昉马上接道：“臣在。”
朱成均漫不经心瞥了那宫女一眼，宫女含羞低下头，宋昉窃窃一笑，想着是郎情妾意了。
朱成均问他：
“你觉得她如何？”
宋昉想，朱祖宗虽然在朝堂上弄权把势，在这上头毕竟是头一遭，难免会有几分扭捏，最好是身边人劝着来，有了第一次，其余的便好说了。
于是他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答道：
“殿下眼光极好，此女颜色姝丽、身形曼妙，极好极好！”
他还嫌不够，叹道：
“若非殿下之人，臣看久了，也是不能不为之迷情！”
宋昉还自作主张添道：
“不过臣哪里敢想殿下之人，此等艳丽之色只配为殿下所有！”
朱成均听第一句话，原就十分生气，后面两句更是让他怒上加怒，正好手边摆了一个黄石雕异兽书镇纸，趁手拿起，朝着宋昉方向欲丢过去，又怕真扔到宋昉，就改手往对面一扔，镇纸“咚”地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朱成均拧眉握拳，把拳头压在书案上，怒道：
“你如今会替孤做主了。连宫里送来的人也敢私自替孤收了？嗯？”
宋昉这时才觉不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急声道：
“臣、臣以为……”
是啊，堂堂太子殿下要女人找不到吗？凭什么要柳贵妃送的？况且这个女人如今还在觊觎皇后之尊！
宋昉觉得自己把司寝女官之事看得太浅，朱祖宗虽喜欢这类丰乳肥臀的，却未必要选柳贵妃送来的。
朱成均脸色好转些许，看着宋昉道：
“你以为如何？”
宋昉缓缓吁出一口气，方直起身子看向朱成均，诚恳请罪道：
“臣，短见如此，实在该罚。”
朱成均微微点头，想他应该知道女色之失了，便又问：
“哪里短见？”
宋昉浅浅微笑，眼里还露出十分钦佩道：
“殿下成大事之人，岂能拘泥于儿女情长？”
“便是西施在世又如何？”
“为贼人所送，便不可纳。”
宋昉神色郑重，下了结论道：
“喜欢的也要看主人如何，久了还怕寻不得一样的么？”
朱成均握拳之手在案上一顿，不置可否对宋昉道：
“说得很好。”
“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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