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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先生


次日,天才微亮,白清欲叫自家公子起来,才入房门,却看到绫罗纱帐内隐隐约约一个坐着的人影。她忙把青花缠枝莲盆往架上一搁,紧递着步子过去把纱帐一边撩开,挂在玉制勾子上,“公子,您今日可是才到卯时就醒啦?”

        宋昉哀怨看她一眼,“哪里。约莫寅时末我就醒了”,又趁着白清还在理另一边的纱帐,他探身出来穿鞋。

        白清边理边笑,“奴婢听说练武之人三九天要练,三伏天也要练,日日勤勉,才能练出功夫来。您八月应试,每日勤着学,想来也是不差的。”

        宋昉怨归怨,却还是自信自己抱佛脚之功力不差,再加上随朱祖宗旁听了那么些年,木鱼也得敲的开窍了!他走到盆架处,正准备盥洗,先答了一句,“我爹惦记着探花,这个怕是不稳,若求一个中,倒还可以勉强一番。”

        既提到他爹,宋昉顿了一顿,默了半晌,把头埋进热汤,在里头憋着气,这么着几息后,抬脸扬汤,盆中水溢出来,把寝衣袖口蘸湿大半。

        白清过来递白毛巾,“您快点换衣裳,袖口又湿啦!当心寒气入体”,又看着宋昉,“老爷就您一个儿子,自然期望得高,要我说,您就该努努力,把探花再摘到咱们府里来!”

        宋昉接过擦脸,擦完丢到漆盘,脚挑着路往后室走,嘴里哼哼道:“白清,你倒和我爹一个口气了,望子成龙,却又不相信自己儿子……”

        白清总算闹明白自家少爷为何昨晚回屋之后就开始生闷气了。她跟着宋昉走到后室,替他取下一件浅红道袍、领口还镶着白边,笑呵呵道:“奴婢可不敢。您和老爷,我是一个也得罪不起,只单说老爷对您的好,阖府都知道。”

        宋昉抿着唇,又暗暗地生起了气,只他爹从小到大确实待他很好,不过了界,要什么、没有不给的。小时候他学了《论语》里头一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觉得自己绝对不能做这样的郎君,抬着湿漉漉的丹凤眼央求了他娘,把他爹种的芍药铲了、种下了黍的种子,他爹下朝回来,只见到移栽至四方花盆内奄奄一息的几丛芍药……

        他不好反驳白清的话,把丹凤眼一挑,“那是以前了,现在……”说着话,眼睛又瞟到金丝楠木铜镜里,这镜子的镜身比他还高、镜面亮汪汪的,正好照出白清给他系着带子的模样。宋昉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他旋步回头,握在白清手上的衣裳带子就甩了去,白清面对着他,叫了一声,“您不开心,要拿奴婢们出气啦?您还不知道老爷么?哪分什么以前啊、现在的,在大事上待您是严了些,小事那是有求……”

        宋昉揉了揉衣领子,皱了眉,“不是这个”,又指着身上衣裳道,“这颜色,我总觉得不大对头,你也瞧瞧……”

        白清被止住了话头,转而替宋昉看起来,又跑远了两步,看得更全些,看着看着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是不大对头,穿上去是鲜亮好看的,就是……”

        像个小娘子!还是白软可欺的那一种。乌发垂落,看着更好欺负了。

        宋昉朝下看了看自己浅红色的大襟道袍,“实在太女气了!”

        可不是吗?虽说是道袍,一衣到底,倒也可以看做少了花色的妃色长裙……

        “哪里哪里,是太俊了些,不女气”,白清憋着笑,转头取下一件秋香色的近前来,“夫人前些日子给您添了几箱笼新衣裳,花色各异,想来这件混着进来了。其实也不差,就是您到底是读书去的,素净些好。”

        宋昉穿着这道袍、周身不自在起来,赶紧把衣裳扯了下来,丢到一边去,又靠近白清,去穿秋香色的道袍,嘴里嘀咕:“娘老是要别人警惕,自己却乱着来。”又暗着疑起他娘昨日一席话。

        白清在背后踮着脚给他整理衣领,闷笑道:“您还说?夫人昨晚可是把笔墨纸砚又换了新的来,关心您紧着哩!”

        宋昉自己系着右边衣裳带子,埋头说道:“爹有理,娘有理,就我无理。一家人倒崎岖得很,想必我就是那谷地了。”

        原是笑谈混说,现在宋昉觉得自己也许真是谷地。

        一刻钟之前,他来到自家书楼。书楼前挂着一个匾,上书“文朴”,上下共两层、每层六开间,每一开间占一对窗,皆打开了,像是久不开张的酒肆乍然支扬起青帘,气势摆了出来,实际如何,却还得探探。

        探探就探探。

        宋昉以前听他爹讲过,请的这位西席姓李,曾是中了二甲、赐了进士出身的,入朝便是正七品,在刑部混干过一阵,丁忧之后一直未曾起用,他也不急,反倒以病体为名,请辞了去。据说尤专刑名法律的。算来在他家已呆了十来年。

        宋昉一入,就看到一个着青色布行衣的精瘦男子坐在案前,手里握着一把戒尺,用尺子拨拉着书,抬眼看到他来了,轻轻一扫,就让人心中惴惴、仿佛心中所隐皆要遁形。宋昉神色一肃,便准备行见师的拜手礼。

        不料李先生径直打断了他,“不必,先入座”,待宋昉入定,又接着问,“往后都坐着回话。都学过多少?”

        宋昉态度恭敬,“从前读过四书五经、说苑大部分文章,诰律学得少。如今正从孟子开始复习。”

        李先生“哦”了一声,甩着戒尺一声一声打着前面的书,语气肯定道:“这么多年,就学了这么些,探花你是拿不到了。”

        宋昉端正了身姿,两手交叠,“苦求探花,那便是为名所累,弟子求的是做官做事,不敢希求探花。”

        李先生方才把戒尺一顿,好好瞧了宋昉一眼,“不敢?你这语气可明明白白说的是不屑啊。虽说某也不觉得探花、榜眼就如何,但没中过,自然就可以被扣上因嫉而言的帽子”,他又把语气一转,笑呵呵起来,“不过么,某喜欢这等少年意气。”

        宋昉昂了昂下巴,也很是骄傲,却又听到李先生讲道,“同时,某更喜欢挫少年意气。”

        “制律之要何在?”

        宋昉脑中涌入两个答案,一是惩治凶犯、二是示民以先,自觉周全,便说了。

        李先生缓缓一笑,接着问道:“谁来制?不问你具体的,只说官还是民。”

        “官。”

        “若你是官,你掌制律之权,你首先要做的是什么?惩治凶犯?示民以先?”

        宋昉垂下了头,细细思索着,忽然想到浙江掌刑名的按察使潘究德,若他有制律之权,必是取利为先!宋昉眼睛骤然一亮,抬头看李先生,“是攫利。”

        李先生却不满意,“攫字不准,再想。”

        宋昉又择了几字,都在唇边,刚要出口却又觉得不妥,换了几轮,自己也不确定起来,只好试探问道,“先生,享利可乎?”

        李先生看他自疑模样,手中把玩着戒尺,唇边含了一抹冷笑答道:“明、利。”

        “律、诰只为明制律者之利。自然有为民之时,却不恒然。倘若官民之利相冲,民为先?官为先?”

        宋昉默了半晌,像有什么糊住了嘴似的,等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是父亲要您说的么?什么民,什么官,乡试何曾考这些个东西?”

        李先生遽然严厉道:“宋昉,你要入仕为官,就得想清楚这个问题。是你说,不为探花,为的是做官做事,既然如此,你就得找准自己的立身之本。”

        宋昉一时被驳倒,却知道他说的有道理,轻了声音问道:“先生的呢?”

        李先生两手一伸、袖子一展,宽袖安安分分垂在他手臂上,露出蓝色衣缘,他说道:“无官一身轻,你倒是可以学我,做个乡野粗人,也不必考虑那些官啊、民的。只在教人读书时提上几句。”

        宋昉想起桐庐知县高谦,他也是官,说明官可以为民,他渐渐坚定了眼神,“我要做个好官。”

        李先生道:“不要逃避问题。你要做官,就要考虑清楚官先还是民先。好官没有定则,全凭意断。”

        宋昉想到自己父亲,他是否以民为先呢?若是以民为先与以官为先相冲突,择了民,便会失去部下、同僚、上司的支持,又哪里做得成事情?浙江之事难不成也是如此么?他想到朱祖宗想杀白、安,那天早上便似受了许多委屈归来……

        “先生,我不知道。”

        李先生微微一笑,“那你就可以再读四书五经了。”

        宋昉惊讶道:“您不是要教我律法么?怎会……”

        李先生把孟子抽了出来,揭开封面,只扫了一眼,就抬头向下看去,“有时候答案在经典,不在现成的条文。你学了,自然就知道了。”

        宋昉出了位子,结实行了一个拜首礼,“学生愚钝,您未必想收我,我却想拜先生为师。”

        李先生不置可否,只叫宋昉回了位子、把书摊开,宋昉照做了。李先生自从看了孟子一眼,再不看书,只但凭一张口在传授。宋昉不敢怠慢,握着毛笔一点点跟着记下来。

        “理解!理解为第一要义!不许记得太多。”

        宋昉乖乖应“是”,觉得讲到兴头上的李先生颇像磕了五石散后论道的竹林贤士,颇有些离经叛道和癫狂就是了……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明日再来罢!”李先生说完就提着步子准备出去。

        经过宋昉身边,宋昉追问道:“先生,不要我背书么?”

        李先生搔了搔头,“这等小事还要为师追着念,考什么乡试,便来给我做个侍奉笔墨的书童罢!”

        宋昉愣了一愣,随即大声道:“弟子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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