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文会（下）
等到文章传了一遍，与刘和亲近的士子们闭口不言起来，互相用眼神交流；那些正经南来的士子们以霍松为首，交头接耳，声音高高低低，显然对这一篇文章极为推崇。
文章又传回宋昉手中，他将那沓纸重新塞入木盒，暂且不把盖子合上，环顾一周后问道：“可有想默自己文章的？”
大多数士子眼低垂着，默然看着眼下三分地，不作声。
霍松反而笑叹道：“此文奇绝，不愧为解元之文！宋兄何必明知故问？”
宋昉看向刘和道：“文无第一，或有自荐之人？”
刘和带这些人而来，此刻不能不出面，只好木着脸，冷硬道：“解元之名……实至名归。”
最后一字出口，宋昉把盖子一阖，“啪嗒”一声，落下铜扣，高声道：“好！总算是得了刘兄这一句实至名归了。”
他长臂一展，把盒子递给冯子辉收着，自己往前行了几步，朝众人作了一长揖，起身后道：“梁兄还托我带了一句，若不烧不淹，请诸位快快忘怀，区区文章，不足一提，同年之谊，万望珍重。”
宋昉笑道：“梁伯仲，文奇人也奇，说是卜过卦，他今日不宜出门，要我替他来讲。又傲又谦，实在叫传话之人脸红。”
刘和沉脸起身，还了一揖，席间的士人们也纷纷还礼。他道：“文章好就是好，用不着如此这般，南人再无才，也不至于无德。你等未免看我等太轻！”
陈舒也道：“宋兄，怀惠所言不是做伪。我等在北地读书，读的也是四书五经，如何不晓得文章好坏？大可不必如此，以解元之文来压我等，又说不要挂怀，未免也太……”
周平生毫不顾忌道：“虚伪！”
霍松忙道：“何必如此？今日来原就是探讨文章好坏，实在无需剑拔弩张。”
宋昉凤目炯炯，似星斗将从目中泻出，逼人心魄。他一个个看过去道：“刘兄、陈兄、周兄——”
“我想问，可否讲一讲道理？或者依你等之言，讲一讲德。”
“不说乡试前顺天解元只在北人的流言；贡院才开，刘兄就说南人会受屈；只有又在酒楼之中公开散言，南北之人，应当一起默文，不愿的、不能的，就是不配、不公。”
“还要攀扯陛下与殿下。”
“敢问诸位，若按照刘兄之意，办了文会，一起默了文章，没有梁伯仲这一篇扛鼎之作，彼时的北人是何等处境？”
“是区区剑拔弩张？还是一剑刺胆、弩机射心？”
周平生原本气噎在喉头，不上不下，听了这一番话，渐渐地咽下，坚定道：“不会到如此地步，有好些北人也是我等同窗，我等也是为了让南士稍稍……”
稍稍让南士什么？凌驾于北士之上？
宋昉看着刘和冷笑道：“真的只是矫枉过正么？其中没有丝毫私心，不曾想着踏这一届北人往上？”
刘和在他的注视下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宋昉身边，也作了一揖起身道：“宋兄，你是聪明人，看出来矫枉过正。你们北人都说，往前数三届都是南来的解元，对这些南蛮子够客气了。我想问，什么叫客气？建元十一年、八年、五年的南解元，哪一个不是文采斐然？哪一个不是力压群雄？你们北人管这叫客气。”
“还有，乡试前十者有多少南人？南人乡试名次高的，会试过后又少了多少？”
他逼看宋昉，“这些，你都答得出来么？”
宋昉迎目而上道：“所以你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污蔑、妄构的手段吗？”
刘和走起来，仰头大笑道：“说什么还与治，不过是把这一层遮羞之布撤去，叫天下人看个清楚明白罢了！”
走了几步，他停下来，注视宋昉道：“宋昉，也许你清白，你不会分南北，但你保证不了其他北人不分，你甚至不能保证你父亲不分！”
宋昉沉默了两息，不容反驳道：“我父亲绝对不会。”
刘和接道：“你凭何如此肯定？”
霍松也站起来，轻声补充道：“宋尚书是南直隶人。”
在霍松之后的那些南士子原本听刘和与宋昉对质，听得一愣一愣的，听到霍松的话，个个掩袖笑了起来。
周平生讪讪地走出来道：“说了是文会，原本就该畅所欲言，针尖对麦芒，倒都是意气之争了。”
宋昉伸出一根指头道：“我只说最后一句话：我改不了其他北人想法，但我知道，糊名之制越是严密，阅卷之时越难生弊。”
陈舒面上一震，突然反应过来般看向刘和，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霍松叹道：“殿下今年派了这么多兵下来督看考场，虽不是有心，实为助南人之举，现在却……”
宋昉伸手制止道：“不说了，请诸位入席。”
刘和阴沉着脸才要入座，感到后背一凉，顺势看过去，见到陈舒的眼神，忙躲闪开去，提步想走，不知怎的，或是左脚绊了右脚，踉跄了一下。
宋昉虚虚笑道：“刘兄可要小心。”
……
宋昉送走刘和、霍松一行人后，长吁了一口气，再回到尚贤室，蜷着腿坐在竹席之上，双眸失神，不知默默想着什么。
冯子辉好似才醒过来一般，侧身坐着，以手搡了一下他的肩膀，见宋昉看过来，讷讷道：“表弟，你怎变得如此厉害？”
宋昉转过身子来，与他面对面，挑眉道：“你想知道？”
冯子辉急切地点了点头。
宋昉道：“那我先问你一个。”
冯子辉皱眉，想了想自己也没什么不可说的，憨憨地点点头。
宋昉伸出手指，指向他的一身布衣，缓缓问道：“你说实话，谁织的？”
冯子辉脸皮骤然像红透的柿子，恼道：“不想说就不说，平白问这做什么？罢了罢了！”
宋昉笑道：“那算我知道了。”
“你不知道。”冯子辉粗声道。
“我知道。”
“不知道！”
“知道。”
冯子辉气呼呼地站了起来，拍一拍身上根本不存在的尘土，站着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半文半白的，“君子不与小人相斗！”
“大度！”宋昉也站起来，踮脚拍拍他的肩膀称赞道。
冯子辉只让人拍了两下，肩膀一斜，先行走了出去，口中不饶道：“我等着你娶个四书不识、五经不通的女郎，到时候看你与她是不是这样说话？”
宋昉顺着他的话想，竟想到朱成均拿着《论语》递到他眼下，他问一句做什么，朱成均便道不识字、要他念来听，他才要说不肯，只见朱成均命人呈上桂花糕，放在一侧。朱成均还在他耳边道：不念完，不许吃。
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念了。
“表弟，做什么呢？走呀！”冯子辉回头看他。
宋昉大梦初醒一般，打了个颤，暗道他怎么就如此老实？被人一威胁就屈从。
他气得肝疼，忙着生气，坐在马车上，也不与冯子辉交谈。
冯子辉以为他计较前话，怕宋昉朝他爹告状，笑嘻嘻道：“表弟，我是说笑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见宋昉看过来，他狠狠一拍马车车座，下了决心一般，“那就算你知道这衣裳是我自己织的，你也该告诉我，我问你的罢？”
宋昉回过神，笑道：“好说好说。”
“其实就是学。”
他扳着指头数，“我爹、殿下、先生、师兄，最喜欢的就是训我，还要引经据典地训”，他哀叹道，“方才那些，可都是从我受过的训里学出来的。”
冯子辉深有同感地点头，“你也知道，我爹也喜欢训我，但是他从武，不会引经据典，只图手边哪个东西趁手。”
宋昉跟着叹了一回气，看了他一眼道：“舅舅也是为了你好。”
冯子辉回看道：“姑父也是为了你……”
话音未落，马车突然一震，像是将要撞上什么、车夫急忙拉绳勒马。
宋昉身子猛然歪斜着撞在左车厢，冯子辉身形较重，倒稳住了，只听他惊呼道：“表弟！”
说着便要来扶宋昉，宋昉摆摆手拒绝，扶住车厢，半弓着身子往外探头，问车夫道：“何事？”
车夫正探脖看望，听见宋昉问他，忙回头道：“应是成国公府的车马，需避让一番。”
宋昉向远处一看，果然看见一辆带间金饰银螭绣带的青缦马车停在一侧，可见鞍辔银制，车盖四角还悬着四块铜牌，上面写着“孔”。
宋昉点头，便想坐回去，却被那马车里出来的丫鬟看个正着，她叫道：“宋公子！”
这就不得不出来打声招呼。
宋昉叫冯子辉不必下车，自己跳下马车，整理衣冠，提步来到车下，行礼道：“孔小姐，不慎惊扰芳驾，还望海涵。”
“宋伴读不必多礼。”轻轻柔柔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
宋昉与孔秀稚会面不多，不过尚且认得她声音，隔窗回道：“多谢孔小姐。”
孔秀稚在里头垂眉，素指卷绕着香帕，她想到什么似的，抿唇问道：“宋伴读近日见过表哥么？”
宋昉一怔，不知她为何问到此处，低声道：“前几日见过。”
“哦。”孔秀稚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孔小姐何意？”
“宋伴读，有时候，我真羡慕你。走罢。”
宋昉一头雾水，脑中仿佛闪过舅舅说过的几句话，却又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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