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旧账
朱载堂没有一下子就答应，笑容淡了淡，两指并做一处，招她过来，声音不咸不淡，“梁伯仲有没有和你说过她的身世……”
听完这些，宋昉脸上没了一丝笑意，下意识评判起是非对错。
朱载堂已经站了起来，高挺身姿率先走在前面，“走罢。”
宋昉跟在他身后。
到了余思盈所居院落，朱载堂并不准备进去，他抱臂靠在宫墙上，催宋昉道：“要问什么快去问，超过一个时辰孤就进去捉人。”
宋昉秀气眉毛往眉心一皱，只觉他对里头的人没半点在意。可是余思盈有今日遭遇，一大半得赖他们朱家。
她继续皱着眉头提起马面裙，没好气地跨过门槛，回他一句知道了。
上一次在慈庆宫门口见余思盈，她虽然纤弱，到底看着还算康健，此刻她背靠引枕，妆发潦草，拥着一床被子，头放得低低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余姑娘？”宋昉不由屏住呼吸，放轻声音叫她。
余思盈乍然抬头，蜡黄脸蛋直迎上宋昉之面。她直接呆住，嘴唇抖动了几下，还是没把那句“宋大人”叫出。
即使她被用过刑，神智不曾昏昧，在她眼前的是女子还是男子，她认得出来。
宋昉也被她眼中灰败吓到，但仔细看还是能依稀看出她旧日模样，安抚性地朝她笑笑，手指着离床头不远的小杌，“我受梁伯仲之托来看看你，我把它搬过来坐好吗？”
余思盈轻轻点了点头，动作有些僵硬。
宋昉弯腰把小杌搬到榻边，缓缓坐了下去。
“他是不是担心坏了？”余思盈忽然开口问道。
“你十八天都没找他，他害怕你出事，叫我帮帮他，看有没有法子能找到你，让他知道你到底是安还是危。”
“哦。你看到了，可以走了”，余思盈也笑了起来，冷得像块冰，“还有，你告诉他，我不会连累他。”
宋昉道：“他说，如果可以，愿意用官身换你一命。”
“不需要”，余思盈没有被感动到的样子，“我们家那几碗饭，值不了这么多。”
听到她说家，宋昉因梁伯仲对她而生的一点点愤怒顿时消失，接而涌上的是莫名的疼惜。她说：“我知道你家在哪里，槜里。你的父亲是泥瓦匠，擅做机关，建元七年，蒙陛下召用，修建皇陵。”
余思盈微微一愣，继续冷笑道：“你说的没错。这些都是殿下告诉你的吧？还有呢？他有没有告诉你，我爹修皇陵修了三个月，抬回家里的是一卷草席和二十两纹银。”
宋昉没说任何话，任何话在生死面前都是无力。
余思盈不想看见她的模样，闭上了眼，“梁大哥……梁伯仲就算要你来救我，知道我是通敌，也只会放弃我。”
她嘴角扬起轻蔑的笑，“我是替蒙兀为谍，那又怎样？如果你爹死于皇命，你娘死于哀恸，难保你不会和我一样，选择让皇帝……国破家亡。”
宋昉握住她攥紧被面的手，那里一条条肉筋鼓出，不像是少女之手。
“我告诉你，你不要假好心！”余思盈杏眸用力撑开，用尽全身力气把手从她手里夺出，护在另一只手里。
宋昉看着她，无所谓地笑道：“我总要看看你是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呀？”
她打开手掌放在余思盈眼下，由她选择。
余思盈嘴角向下一瘪，马上要落泪之际，被她生生憋了回去，不情不愿地把仍旧握成一个拳头的手放在宋昉掌内。
宋昉没有去扳她的指头，只是用另一手的手指点她的指节，一根一根地点开，她掌心之内，果然有一颗鲜红似血的红痣。
过程中，宋昉摸到她手掌冰凉，起身替她掀开被角，把她的手放进了被窝。
“是你”，她坐下来缓缓道，“梁伯仲说你要他替你翻译蒙兀文，不是一篇，是一本。”
“殿下与我说的是，你有蒙兀密信一封。”
“如果你替蒙兀为谍，又不识蒙兀文，他们又如何判定你何时读懂密信？”
“除非——”
宋昉神色一变，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封信不是写给你。”
余思盈脸上冰冷一碎，有些许委屈之色溢出，又急忙掩饰道：“你们读书人，从来就这么会编故事吗？受他之托，编这种谎话替我开罪，你还算是大梁臣子吗？”
宋昉替她把散乱的黑发拨到身后，露出嘴唇颤动的一张脸，严肃且认真道：“我们都是大梁之人，不是吗？”
“不……”她顿了一下，开始大口呼气，像灶里破风箱，呼哧呼哧地响着。她开始不停地摇头道，“不是的……”
“我背叛了大梁，该死的。”
“即使陛下害死了我爹娘，我也该死的！”
“你走！”
她开始挣扎着抬身去推宋昉，还没碰到她长衫上的珍珠扣，就力气不足地倒在引枕上，两行情泪顺着眼角留下，“像我爹被陛下害死一样，我也会害死很多人的。”
宋昉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替她一点一点擦着泪，没有说她不会害死人，也没有说她已经害死了人。
余思盈忍不住想那封信的内容，她求梁伯仲翻译一整本蒙兀文的书，再从书里找那封信上的蒙兀字，一一比对，湘淮两个字拼出来得时候，她被吓得昏死过去。
……
宋昉迈着步子出来之时，关于那副瘦弱身躯的触感还留在手上。
在她要走之时，余思盈扯住她的长衫衣角说：她这个人小家子气，最睚眦必报，死前想报复一直冷落她的殿下。
没想到殿下才狠，直接叫宋昉换了女装来见，想让她相形见绌；再加上她知道宋昉女扮男装，必死无疑。
天家父子，狠厉绝伦，余氏一族灭在他们手上，她不认也认，愿赌服输。
宋昉看得出来，她说报复二字的时候，神情不大对……
朱载堂倚墙望月，清冷月光洒落在脸上，愈发显得鬓若刀裁、眉如墨画。
听到脚步声，紧接着还有裙摆划过门槛的窸窣声，抛眼看去，正是宋昉沉着一张脸出来。
“殿下……”宋昉走到他跟前，双唇抿成笔直一条线，“您准备如何处置余姑娘？”
朱载堂道：“你觉得孤该如何处置？”
宋昉想了想，扯住他的衣角，把他带着往前走，声音也变得柔和，“臣觉得，她毕竟不是主犯，也多受人诱骗，再加上她爹娘之死，一时走了错路，还望殿下网开一面。”
“你的意思是，孤该放了她？即使她入宫是为了对孤的父亲下手？”
宋昉也有些犹豫，但她心中自有一杆秤，孰对孰错，并非没有分辨。她低声道：“不能究的过错也是过错，殿下全当是为了弥补过去之失吧？”
朱载堂停下步子，“初明，她不值得你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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