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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6章 顾忌


单良一脚轻一脚重地在府内穿行,  他的目的地很明确——公孙佳的书房。从钟英娥那里回来之后公孙佳就去了书房,晚饭也没吃,不许人打扰。

        离书房还有三丈远,  就看到守卫明显多了一些,  单良停下步子整整衣冠,  手杖重重地在地上一戳,  抬起伤残的那条腿——被一个人猛地拉住了!

        彭犀说:“你干嘛去?”

        “老彭啊,”单良放下举了一半的手杖,  “怎么?你也是来见君侯的?还没死心?”

        彭犀嗤笑一声:“你的心眼儿不是也活过来了?怎么样,到现在终于觉得我说得有道理了?”

        单良道:“同去?”

        彭犀轻轻摇摇头,  往另一个方向扬了扬下巴:“喏,  有人过去了。”

        “他?如果是他,倒也……”单良倒不太惊讶,  因为这个人是余盛。单良知道点余盛的与众不同,前不久才与余盛长谈过。余盛这货也挺有意思的,  问他什么,他也不肯说,神神叨叨的,  仿佛说了会遭天谴一样。但是却又非常明确地死死地跟在公孙佳身边,鞍前马后。又憨又怂,偏偏敢跳出来撺掇自立,  说得比彭犀还要直白。

        彭犀道:“如果他依旧坚持己见,  我看事情就有成了。”

        “他?君侯一向自有主张。”

        彭犀道:“他有一颗真心,对百姓也是一片拳拳爱护之意,如果他都忍不了,就说明百姓也快忍够了。官员里也得有一多半儿也受够了,不想再含混下去了。他去说,  比咱们去说更有用呢。”

        单良道:“那孩子有点愣,万一说的是与你不一样的意思呢?”

        彭犀道:“我看在他的心里,百姓比章家重要。”

        单良嘿嘿一笑:“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还真叫两人猜着了,余盛通红着双眼去求见公孙佳。

        公孙佳从章明的丧礼上回来,现在的心情极差!章明深恨章旦,公孙佳也是恨章旦的!章旦的行为,不是哪个人疏忽了让章旦有了为乱的机会,是按照正常人的想法他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犯事的!她从哪个角度去想,章旦都不应该弄这么一出!

        本来大长公主就已经病重,长途奔波之后更是无法变好,得知章明出事,她连床都起不来了。家里老人哭孩子闹,钟英娥哭得尤其惨,公孙佳这些姻亲家家戴孝。余家跑出来的人口比较多,走到半路才知道,余威一个弟弟在府外有个外宅,当天大家出逃的时候他没回家,连外宅、私生子一块儿死在变乱里了。

        公孙佳不认为这些是自己的过错,这些后果都得她来收拾!不是承担,是善后!雍邑里还有几个远枝的宗室,公孙佳对扶立他们没有太大的兴趣,章明原本是她心中比较理想的人选,现在人选没了,要怎么对抗章嶟的“正统”?

        如果说这个可以暂时放在一边,甚至可以编造一个的话,现在雍邑的难题是实打实的——章嶟、章旦出逃,战火已然随着他们往全国扩散了!要恢复生产、要能够支撑内战,要安抚百姓、接纳流民,还要有一个好的说辞来应对。

        她坐在书房里思索着对策,余盛非常没眼色地来打扰了:“阿姨!阿姨!我有话要说!”

        余盛现在身上的责任也很重,几项事务都压在他的身上,公孙佳道:“放他进来。”

        书房里很明亮,烛光把余盛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照得清清楚楚,他显然没有休息好,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原本修剪了很整齐的小胡子也冒出歪七扭八的乱茬儿来了,脸上显得很干涩,像被人扑了一脸的灰。进来之后就呆愣愣地站着。

        公孙佳道:“坐下来说话。给他上点吃的。”

        余盛吸了吸鼻子,摸了张椅子坐下了。公孙佳道:“吃完了再说。”余盛摇摇头:“吃不下。”

        公孙佳心情很压抑,以往大外甥是个开心果,见着就觉得好笑,现在他这副鬼样子,谁见了他也笑不出来了。公孙佳道:“有话就说。”

        余盛刷地站了起来:“阿姨,真的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公孙佳皱眉道:“你又来了!”

        余盛道:“您总说我爱说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傻话。那好,我不说傻话,我说实情好吗?”

        “什么时候没让你说了?”

        “如果非要有一个皇帝,为什么一定要是姓章的?”

        公孙佳道:“这是章家的天下。”

        “天下没有姓!天下本来也不姓章!”余盛说,“他们不当皇帝不会死,可让他们当了皇帝,就有许多人会惨死。凭什么呢?他们有哪一点特别美好,又有哪一点特别高尚?是为大家谋福利了,还是为大家做牺牲了?都没有!”

        “你又知道了?”

        “我已经什么都弄不懂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余盛抹了一把眼泪,说,“开始我以为自己能改变一切,后来才发现自己知道的那点儿东西屁用没用!我不知道章明会死,不知道‘连年天灾’四个字放到眼前是这么的惨!这么的苦!我连章嶟的名字都没记住。我索性就不管这些了!我就管眼前我看到的!灾民遍地!卖儿卖女!几年天灾不怨人,可我们撑不住这样的折腾了!打仗要人要粮要钱,安置灾民要粮要地要房,再供奉一群寄生虫,不!不干!再也不这么要干了!”

        余盛罕见地在公孙佳面前强硬起来:“我懂当年为什么不杀章嶟,那时候留着他更合适。今时不同往日,你再护着章家,是对得起太-祖太宗了,然后呢?百姓该死吗?该受这茬罪吗?你这是助纣为虐!什么太-祖、太宗,他们配让百姓吃这样的苦吗?别说‘遗泽’,就算他们本人,也不配!是人民选了他们,他们享受得也够了!从来就没有什么天意,民心就是天意!他们不是什么都不懂的!”

        “够了!”公孙佳也罕见地拍了桌子。

        余盛道:“不够!是天下人供养了他们!也是天下人供养了你!供养了我们。人、地、粮、钱是根本,这是你教过我的,百姓是不是人?是不是根本?民为重,君为轻,对不对?反正章明也没了,你能不能给大家一个痛快?一点希望?只要有点光,让我们能撑下去!我本来能撑下去的,可看到他们眼里没有一点希望只是本能地挣扎,我真的撑不住了,呜呜……”

        控诉到最后,他还是怂兮兮地哭了起来,越哭越惨,越哭越抽抽,把自己抽到了地上蜷缩了起来。

        公孙佳蹲到他面前,戳了戳他:“起来。”

        余盛又蜷了一蜷:“不起。”

        “事儿都压我身上呢,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就开始满地打滚儿了?”

        “我废物嘛!我没本事改变这一切,你们不一样,你们要干大事的,”余盛滚了两滚,滚远了一点,“阿姨,之前十年天灾我能撑的,我知道这不怪谁,我也不信什么是老天降罪。我扛得住天灾,扛不住人祸,早点结束吧。你上吧!”

        公孙佳指了指地上,余盛抬起袖子擦了擦鼻涕,爬起来也蹲着,拣起了公孙佳指的那个本子,吹吹灰,递给了公孙佳:“您看,这是核对的账本儿。这是开销,我这儿是一部分,阿宇姐姐和凌峰那儿还有一部分,这个另算,还有土地、房舍,雍邑得安置人吧?快要打起来了。哦,还有这个,宗室、望族……”

        他撇了撇嘴:“买出来有一些,自己逃出来的有一些,章旦、章嶟逃跑的时候纵火又烧死了一些,十成里剩不下两成了,还有老弱妇孺,他们这回算栽了。要不是有章旦,章嶟会杀得更多的。喏,就这些人,里头能干的没几个,连个朝廷的架子都搭不起来,完球啦!再没什么本事嘲笑别人是泥腿子啦!就算上雍邑这些望族,他们也没什么势力了。就剩当吉祥物,滥竽充数了。”

        公孙佳两指捏起那本册子,慢慢站起来:“起来,出去。”

        余盛爬了起来,带着期望地问:“阿姨?不是吧?不是要我请你三次,你骂我三回,再同意吧?咱俩用这样吗?”

        “滚。”公孙佳平静地说。

        余盛滚了,出了书房门心道:我这就找单老头去!

        走不两步就被单老头给偷袭了!一拐棍儿打到了他的小腿上,他“嗷”了一声,守卫姑娘看了一眼这三个无聊的家伙,瞪了一眼。三人一起给她打手势:憋说话!

        单良把余盛揪到一边,问道:“怎么样?”

        余盛摇头:“没答应。你们说,怎么会这样呢?阿姨什么时候怕过事儿了呀?”

        彭犀道:“你都说了什么,丞相又说了什么?”

        余盛呆了一下,说:“当时生气,又哭了,脑瓜子嗡嗡的,具体词儿我给忘了。不过我就说,不能总想太-祖太宗啦,该想想百姓,咱们撑不下去了。让她自己上!她让我滚。我就滚了。”

        彭、单二人都皱眉,余盛问道:“怎么?我说错什么了么?还是你们有什么别的办法?”

        彭、单对望一眼,决定再去探探口风,照说余盛给的理由已经很不错了,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让公孙佳犹豫吗?他们与余盛的判断了是一样的,公孙佳不是个拿不定主意的人,那她在顾忌什么?

        三人又折进了书房。

        公孙佳正在看余盛给的那本册子,余盛文采极差,上面的数字干巴巴的,但故事就在这些数字后面。三人在门外等通报了才进来,公孙佳将本子推开,问:“有事?坐。”

        余盛跟在彭、单两人后面又捞了个座儿坐下了。单良问道:“君侯在忙吗?”

        公孙佳道:“事情是做不完的,你们有什么话要说吗?”一看余盛来了,她就知道这些人要说的都差不多。单良道:“君侯接下来要做何打算呢?”公孙佳指了一下本子,道:“先把这些烂摊子收拾收拾吧。”

        余盛道:“都是治标不治本。您瞅那上头,要办这些事,您以什么名义下令呢?京城那儿还有赵相公呢,你俩平级,他辈份儿还高呢。”

        单良问他:“那是什么?”余盛说了,单良想打他:这么重要的事儿,怎么不早说?

        单良对公孙佳道:“以后只要再遇到个平庸的皇帝,惨剧都会再演一遍的!先帝(章硕)够大度了,您当年为什么还要退让呢?太-祖在世的时候,这么多功臣为什么都容得下呢?皇帝本事不够,他就会心虚,以臣子的身份对抗君王,不管选谁上来,又一个轮回,终有那么一天!”

        彭犀也说:“天时地利人和,咱们都差不多了。您还有什么顾忌呢?”

        公孙佳道:“章氏的气数真的尽了吗?我要再想想。”

        余盛急了:“别说什么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了,非得再凑一个昏君窝里斗吗?”

        公孙佳摆了摆手,余盛被两个老头拖走了。

        出了书房的门,余盛百思不得其解:“这到底是为啥啊?非要凑够三次吗?”

        彭犀想了一下,道:“或许,是因为如今局势不稳?上皇仍然在逃,不能落他口实。余郎君,有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

        余盛道:“小姨父在干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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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姨父在千里追杀章嶟呢!元铮是铁了心要灭了梁平的势力,只要梁平手里有兵,章嶟就有底气作乱。他一定要把梁平这点势力给扫荡了!他就跟在后面,追得梁平没有喘息之机。

        梁平与章嶟这一行,其实并不很受欢迎——章嶟这辈子就没吃过苦,退位之后的物质享受还是丰富的,亏了别人也没亏着他。梁平又带着许多兵马,也需要粮草。他们没有后方,所到之地都要现征粮草。大队人马的补给,还有中间贵人的奢侈生活,哪里能够保证?

        好在元铮一路追杀,他的队伍在不断减员,后续经过的地方的压力被减轻了。章嶟是想回贺州的,但是这事儿不由他,因为元铮追得急,走直线肯定会被元铮猜到行进的路线,一个包抄就完了,元铮拿手的把戏就是包抄夹击袭后。梁平不得不带变换路线,走了几个月也没赶到贺州。

        如此数月,章嶟终于遇到了一个靠谱的忠义之士,给他出了个主意——上皇,您怎么不传檄天下宣布复位呀?

        章嶟倒不是没想到这一点,而是在京城发了无数旨意出去也没有收到回信,一路南逃他就忽略了这个无效操作。

        死马当活马医,章嶟又发了许多诏书出去,但是许多人还是把这“诏书”当成了儿戏。因为上面根本没有加盖玉玺,玉玺其实是被赵司翰藏了起来,太皇太后北上给带到了雍邑。这些没有加玉玺的“诏书”散发到各地,才是南方动乱的开始。

        有的人不信,有的人将信将疑,因为从京城来的消息是真的已经断了。偏远地方几个月听不到京城的消息是常有的事,哪怕是官员,消息也通常会更晚一些。这些年经常来个天灾什么的,把路一冲,一个月没消息也正常。

        当然,还是有人信了的。比如霍云蔚,他已经与公孙佳联系上了,知道京城变乱。现在章硕已经死了,最近的血缘就是章嶟、章嶟的孩子们,章嶟,霍云蔚是不打算扶持的了,但是章嶟的儿子们还得找一找、扶一扶呀!

        得知情况之后,霍云蔚没有贸然去京城,他是一个文臣手上没有兵,去了是送菜。好在这里是贺州,他是出巡的丞相,也有临机处事的权利,贺州本来就是章氏的老家,还是比较心向朝廷的,他调了附近几个州府的兵马,勉强凑够一万,派人去打探。得知真的是章嶟,并且队伍里还有章嶟的儿女,真是百感交集!

        霍云蔚火速联系了周廷——快,你外孙也在的,咱们扶你外孙上位,别管那个狗屁上皇了!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霍云蔚不确定章旦在哪里,现在还需要梁平保护新君回到京城。先把周廷的外孙章砳接过来,之后再联系公孙佳等人来护驾。可梁平对章嶟是十分忠心的,这就很麻烦!

        周廷此时胆子比霍云蔚要大得多了,他说:“上皇喜服金丹,咱们给他准备一些吧。”毒死算了!霍云蔚还在犹豫,周廷却看开了,他抬出了章熙:“难道你忍心看着他继续败掉太宗的江山吗?”

        霍云蔚大哭一场,终于下定了决心,干!在不惊动梁平的情况下让章嶟悄无声息地死掉!

        霍云蔚与周廷于是派人去迎接章嶟。章嶟此时也只能相信霍云蔚了,好歹霍云蔚没有参与逼宫。两下见面,抱头痛哭!章嶟那新附的忠义之士就建言:“请速安排上皇复位,还有重刻玺印……”

        倒是条理分明,周廷斥道:“你急什么?这么快就要做主了?请上皇先歇息,什么事不要仔细斟酌?梁将军,你还有多少人马?安全吗?”

        梁平道:“只剩三万人了。”一路上被元铮追击吃掉的,还有开小差跑路的,到现在能剩这些人已是梁平本领不差了。元铮真不是个东西!派人敲锣打鼓的喊着,回来有东西吃,并且保证可与家人团聚。因为公孙佳一向信誉良好,说赏就赏、说罚就罚,从来不含糊。且许多人没有携带家眷,老婆没了可以再抢,爹娘可就只有一个。许多人趁夜溜号了,到最后连甚至出现了白天断后的队伍整队投了的情况。

        霍云蔚是不担心公孙佳和元铮的,梁平兵多兵少,他无所谓,匆匆说了一句:“也还好。”又请出皇子们相见。

        直到此时才发现,挟裹随行的张德妃母女、章嶟的次子章碛又不见了!虽然霍、周想立的是第三子周砳,但是半路皇妃、公主、皇子都不见了又是怎么一回事?章嶟也摸不着头脑:“怎么回事?他们人呢?”

        再要找,乱军之中,上哪找去呀?

        周廷道:“现在就筑坛,准备祭天,不过要个两三天才能做好。霍相公,元铮那里你下书责问。陛下,请沐浴更衣。请殿下也安置了吧。”

        十分巧合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元铮那儿好像追得也不是那么急了,章嶟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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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铮停下来是因为知道了前面是霍云蔚,并且,他还遇到了一个人——章碛。

        章碛是故意躲起来没跟着大军走的!从京城变乱开始,他就担惊受怕的,被大军挟裹出城,他也只能稀里糊涂地跟着走。走着走着,就觉出不对味儿来了,越往南,章嶟对章砳母子就越来越和气,这不明摆着是要奔南方士人的势力去的吗?

        章碛一想,这还有我什么事儿?后面元铮在追杀,我还跟着梁平跑,一个弄不好就要被乱军杀了啊!

        再一想章嶟干过的事儿,章碛怕他立了老三章砳之后看自己不顺眼把自己给干掉了,半道就起了跑路的心了。章碛是个年轻男子,他逃起来要轻便得多,换了身布衣,一个包袱卷儿,自己藏到了马棚里就躲了过去。

        元铮驻扎下来修整的时候,章碛就主动来投,样子虽然狼狈,模样还认得出。元铮一面派人秘密地将这人送往雍邑,一面派人与霍云蔚联系:不是吧?您老准备立章嶟?还嫌他祸祸得不够呐?您呆好了别动,梁平我来收拾,让章嶟“病故”,咱们再收拾残局,你看行不行?

        霍云蔚给他回信:章碛没了,我们打算立章砳,现在有南方士人的支持,还有你们,咱们一定可以平定章旦,辅佐章砳中兴的!

        霍云蔚与元铮谈条件,周廷又联络起南方士人来。南方士人对京师已经反感了,不过如果是一个“自己的”皇帝,他们又来了一点兴趣,各组织了些门客、佃户充作私兵,齐往周廷处聚来。你八百、我一千,浩浩荡荡也凑了个两、三万人。

        霍云蔚觉得一切都在往良好的方向发展,除了章嶟没有吃周廷准备的金丹——章嶟居然还带了点存货!章嶟不死,元铮肯定不可能同意重新尊奉章嶟,哪怕元铮同意了,公孙佳等人也不可能同意!

        两下书信往来间,公孙佳在雍邑已奉太皇太后之命“监国”了。余盛等人千催万催,她仍然没有同意,并且极有千见之明地警告余盛等人:“不许与容逸等人说,你们串连,他们就会认为是我的意思。”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余盛只能气鼓鼓地继续去安置流民。京城居民在全国都是昂首挺胸的,对外地人隐隐有一点优越感,如今到了雍邑寄人篱下,苦闷之情可想而知。人心一苦,就会有种种事情,有人就爱喝个酒,打老婆孩子出气,有些人逃难老婆孩子都丢了,没得人撒气就打架斗殴。雍邑的治安都没有以前好了。

        这个时候余盛的亲亲小姨父还给他送了个章碛过来!余盛气上加气,气成了只青蛙。

        为防路上有人截杀,章碛是被秘密送过来的,容逸等人都不知道,余盛被秘密地派去迎接章碛。

        章碛本以为到了雍邑一切就都好了,皇位什么的他还来得及想,不过身为章氏宗族,不用奔波流离应该是没问题的吧?过上变乱之前的日子是应该的吧?

        哪知迎接他的人个个脸儿都不是脸儿!余盛腰间还系着根孝带,虽然带了辆车来请他坐,并且在车上坐着陪他,却像个黑脸牢头一般。章碛看看自己,也是素服,也就放心了——章硕是他哥哥,章硕过世他理应服孝的。不过这都大半年了,再过一阵儿也就除服了。

        他对余盛说了一声辛苦,又哭了一阵哥哥。不想余盛没陪着他哭,还是冷着一张脸,等他哭够了才说:“殿下,请。”

        章碛心下狐疑,心道: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他也慢待我了。心下不由凄然,还要打起精神来与余盛套个话,设法弄清楚情况,他指着余盛腰间的孝带问:“这是还在为先帝服丧吗?”

        “不是,”余盛似是很不耐烦,声音极冷,“为太婆。”

        “呃?”

        余盛看着他,眼珠子都是冰冷的:“靖安大长公主。”

        章碛的心里咯噔了一声,还是落了几滴泪,说:“她老人家也去了么?京城变乱前她就病重,我还去看过……”

        “气的,”余盛说,“你爹把贺州钟家祖坟给推了。”

        章碛哆嗦了一下。

        这事儿他上哪儿知道啊?!到贺州前他就跑了,仔细想想这还真是章嶟能干出来的事儿,他有前科。章嶟到了贺州还没吃上周廷准备的毒药,先下令把钟家在贺州的墓园给平了。封土都推平了,坟倒是还没刨,因为霍云蔚拼命给他拦下了,霍云蔚看着已经推倒的石碑、石相生真是欲哭无泪。

        钟家祖坟都在贺州,章家的也在,章嶟到了贺州要祭祖,顺道就看到了钟家的坟,新仇旧恨叠一块儿,不推才怪。钟家祖坟是有守墓人的,见这情景也不硬扛,一路飞奔跑去报信了!章碛在路上走不快,这些家下人等没他那么娇贵,反比他早到雍邑。

        侄孙推了婆家的坟,大长公主本就卧病不起,哪里还经得住这一下?常安公主想到丈夫被那回来的那狼狈的骨灰、骨头混杂物,没撑住也病倒了。

        章碛来的可真不是个时候!

        他之前哭有几分喜极而泣有几分作戏,此时是真的想哭了——我怎么这么倒霉,摊上这么个爹?我还能活下去吗?钟家没什么特点,如果有,就有两点:一、护短,二、暴脾气。公孙佳虽然是姓公孙,却是与钟家一体的。

        他不安地四下张望,看到不少农夫在田间劳作,没话找话地说:“哈哈,这里倒没有误了农时。”

        余盛道:“看老天赏不赏饭吧。”

        就把天聊死了,这些年的“天意”不提也罢。

        车进了雍邑,章碛更加不安,仿佛进了个囚笼,心道:早知如此,我还不如跟阿爹在一起了。

        他心里实在不安,忍不住又四下看了看,继续找了句话:“咱们去哪儿啊?”

        “进宫,拜见太皇太后。”

        “公、公孙……丞、丞相呢?”

        余盛看了他一眼:“在钟府。”

        章碛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让你嘴欠!他带着哭腔苦哈哈地说:“街上士子真多哈……”

        “嗯,科考没停。”

        终于,车进了行宫里,章碛舒了口气,逃也似的下了车。再次见到巍峨的宫殿,他也是百感交集,不过前朝的官员行色匆匆,他都不认识,又嘴欠了一句:“啊,他们都是雍邑的官员吗?”

        余盛就觉得这位殿下真是个傻逼!他耐着性子回答:“朝廷官员在变乱里快被杀完了。”

        章碛终闭嘴了。

        余盛把他送到太皇太后面前就告退了,章碛等拜倒在太皇太后跟前,眼泪不用催就下来了:“娘娘!我的命好苦啊!”

        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祖孙抱头痛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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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盛泄愤似地在宫里走着,中途被单宇拦下了,余盛生硬地叫了一声:“阿宇姐姐。”

        单宇道:“怎么样?”

        “傻逼一个,不长眼的!他妈的!不像个样儿!”

        单宇道:“他爹都没用心管,他能长这么大就不容易啦,哎,跟我来,咱们一块儿去见君侯,还得再劝劝。我总觉得大长公主一走,君侯的心就得变了。”

        “真的?”

        “不骗你!我在君侯身边多久了呀?君侯在乎的也就那点子人和事了。走,再劝一回。”

        “也对,都三回了!”

        大长公主才下葬,灵棚都还没拆。两人直到了钟府,钟府一片哀戚,这是真死了亲娘了。公孙佳盘膝坐在大长公主的卧房里,不动也不说话,钟源双眼通红地坐在一边。大长公主生前的许多用器要么随葬、要么焚化,卧房里空荡荡的,十分凄凉。

        公主们一生好强逃难都没哭过,也被现实给愁哭了,钟秀娥姐妹俩是抱在一起哭,乔灵蕙在一旁劝也劝不住。看到余盛来了,乔灵蕙擦擦眼泪:“普贤奴,看看你阿姨怎么了这是……”

        余盛过去半跪了下来,不敢犯贱说“第三回了”,小声说:“人接回来,送去宫里了。”

        公孙佳道:“好。召人吧。”

        余盛没懂她的意思,重复了一遍:“召人?召什么人?”

        公孙佳扶着他的手站起来,哭声一齐停止。她对钟源道:“我想通了。我已经做得够多了,再做他家忠臣,我的忠心就不值钱了。我去见太皇太后请辞,这里,以后你们看着办吧。”

        钟源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你要做什么?”

        公孙佳道:“离开这个朝廷。”

        “你……”

        公孙佳点了点头:“保重。”

        余盛和单宇两人过来是想请公孙佳回府再好好劝一劝她——都这样了,他们不当人,咱也不用把他们当人看了!干死他们算了!他们私底下与彭犀、单良乃至荣校尉、赵锦都串连好了。原本最古板的荣校尉也不反对,他一个死心眼儿,把公孙家看得极重,打从京城逃出来起他就对章氏没什么好感了。赵锦如今身在船上,也没有下船的道理,她甚至在私下分工里领了游说容逸等人的任务。

        万没想到公孙佳会来这一出啊!这跟咱们设想的不一样!

        公孙佳说话向来言出必行,出了钟府,她先回自己府里召集心腹开了个会——我要走!

        赵锦道:“朝廷必然会挽留的,如此一来倒是可以提些条件的。”

        公孙佳道:“文华没听明白,我是说,不给他家卖命了!没意思了!阿爹走了之后,我的身家性命,兴衰荣辱都系于他人之手。殚精竭虑几十年不敢行差踏错、事事都要照顾周全,居然没有什么改变!章嶟一个废物也敢无礼!我再束手束脚,不过是自取其辱!威风一世,笑话一场!不干了!不给他家拉犁了!不认这一家子‘君’了!”

        公孙府上下既愤怒又兴奋!

        从京师变乱开始,这口气实在是憋得太久了!还给它监国,还给它平叛,滚吧!单良道:“这就对了!自己干!”这才是他认识的公孙佳!

        在此之前,他们的密谋里,什么造祥瑞啊!煽动万民请命啊!神棍编故事啦!往上给公孙佳找祖宗啦!假托神佛啦!统统都考虑过了。毕竟得要个“合理合法”的借口,以臣纂位。是吧?不得编点天意?

        到了公孙佳这儿,啥都没用,直接掀桌了:老子不跟你们这桌玩儿了!掰了!你爱跟谁当“君”跟谁去!爷不伺候了!

        就是这个味儿!

        熟悉的感觉回来了!

        彭犀也兴奋得要命,来回踱着步:“接下来,接下来……”

        他们的计划里,接下来是封王、加九锡,追赠三代,上朝不趋、赞拜不名,再接下来就是立个傀儡,然后禅让!然后就是剿平前朝余孽!

        现在老大把牌都扔了,不按套路玩了啊!

        彭犀所有的计划都被掐断了,他转了八圈之后站住了,问了一个蠢问题:“接下来怎么办?”

        公孙佳道:“什么官爵我都不要了!这里的一切都留给他们。私兵、佃户是我家自己挣来的,谁也别想抢走!愿意跟我走的,一起吧,往北走,那里有一座新城,当年是我筹建的,汪斗很熟的。就算不去那里也没关系,咱们去草甸子上转一圈儿,再杀回来。”

        彭犀的想法是占据雍邑的,不过既然公孙佳有计划,那也成!放弃雍邑十分可惜,不过从道义上讲这样更合适。他喜欢这样的气魄!

        余盛却不干了:“我不走!阿姨也不走!凭什么呀?大好河山,凭什么让给不配的人?!”

        众人惊讶地看着他,本以为最激进的应该是单良,没想到居然是余盛!余盛道:“就把天下让给庸人祸祸了?”这不科学!

        公孙佳道:“我必须走。”

        余盛道:“咱就甭费这个事儿了,他们还得把您请回来!不信您等着看,只要他们要做顺臣顺民,光一个章嶟就够他们受的了……唔……”

        彭犀捂着他的嘴把他按了下去,这狗屁熊孩子成家立业了也依旧是个傻缺!这话能这样说吗?

        单良问道:“妹妹和小元……”

        公孙佳道:“妹妹接着追击章旦,让小元带兵回来。”

        “那梁平可就有喘息之机了。”

        公孙佳摇摇头:“那里有霍叔父,逼得太急也难看。且还有周廷,有章嶟,梁平与南方士人未必处得来,他们且有一乱!小元,回来正好,接了妹妹,收拾整齐了重新开始。如果没有异议就开始吧!”

        说干就干,直奔行宫。

        行宫里一对临时凑起来的祖孙刚刚哭完,太皇太后招呼章碛换身衣服吃饭,章碛根本吃不下去,说:“我得去大长公主府致奠。”

        太皇太后又愁上了,道:“我瞧着这回怕是圆不回来了!”

        “怎么?”

        “你不知道……”太皇太后细数公孙家的来历以及公孙佳与钟家的关系,“那哪是外婆呀?她就没有亲阿婆,这个就是了!你寻思寻思,这跟一般的外婆能一样吗?”

        “可也不能不去呀。”

        太皇太后开始骂章嶟,章碛听了也觉得解气。两人正恨着,公孙佳进宫来了。护卫们请出祖孙俩到前殿上去,祖孙俩都是一惊!还以为公孙佳是要算账来了,这可怎么办?哆哆嗦嗦地到了殿上,只见群臣也都来了。一些大臣还什么都不知道,品级低一点的还有新入职的新人,更是什么都不懂了。

        容逸还在低声询问公孙佳:“你要做什么?好歹说一声我好有个准备。”

        公孙佳守口如瓶,直到太皇太后在座上坐了,公孙佳命人给章碛在下面设了把椅子,才脱下了冠带,双手捧着对太皇太后请辞。

        太皇太后还以为她要收拾章家人来泄愤,那知她是要走,问道:“请辞?你要干嘛?你不用丁忧啊!”

        公孙佳道:“以后再难为章家臣了,我走。雍邑一切都在,我已派人去请赵相回来,接下来的事,娘娘与他、与满朝文武商议吧。。”

        太皇太后头上如同炸了一记响雷:“你你,你要去哪儿?”

        “我还有点儿家当,带着老婆孩子去放羊吧。还好,姓公孙的祖坟在哪儿也不知道,也没得刨。带上先父遗骨走就是了。我家私兵不能给娘娘,朝廷的百姓、钱粮,依旧是您家打下的江山。您放心,章旦那里,他是叛逆,妹妹会继续追剿,直到诛灭为止。我已下令元铮就地整顿,霍云蔚也在那里、梁平也在那里,您要不想把兵马交给他们,就让元铮把兵马带回来,如果愿意交给梁平,可以就近接管。至于上皇,你们接回也罢,就让他在贺州也罢,也是您家的事,与我无关了。君家天下,恕不奉陪。”

        公孙佳说完,转身就走!

        章碛瘫软在了椅子上——我这都遇到了什么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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