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杀青
今天是”红粉”拍摄的最后一天，我起得很早，或者说是根本就没睡。在床上辗转难眠，中途吵醒了兮荏好几次，实在不得已，只得起身进了书房。可是换了张床也依旧睡不踏实，折腾了一夜，感觉才刚刚眯着结果转瞬又醒了。无奈，索性起身梳洗。看了阵书，临出门的时候兮荏还没有醒，想着她昨夜肯定也被我闹得没睡好，于是没有叫醒她。
独自驱车前往海边，我看了看时间，刚过七点。
抵达现场的时候，剧组的同事正在将搭建码头的材料从车上搬下来。苏纹她们自不会这么早来，百无聊赖之际，我在海边选了一块较平坦的石头，面海坐了下来。
11月的香波利已经开始转凉了，尤其清晨的海风，居然有些渗骨。拉了拉身上的薄外套，不经意间又触到了胸前的笔。取出，看着它暗红色的笔身，脑中开始如放电影般回放着以前种种。
第一次在培训班见到她的样子，月牙白的长裙，水灵灵的大眼，她站在导师身边一脸微笑地说着”我是苏纹”；第一次与她谈话时的样子，轻轻拍着我的肩，带着如春风般的和煦笑容说”我很期待哦”；第一次看到她流泪的样子，大大的黑超，苍白的面容，在频频闪烁的镁光灯下，她轻轻启唇，”我只是以为他爱我”；第一次看到她迷失的样子，像是抛弃了全世界，独自一人缩在肮脏黑暗的角落中咧嘴轻笑，”我没有朋友”。
想起自己第一次那么失落于一个未曾打来的电话，第一次那么关注一个几乎算是陌生人的女人，第一次那么在意一个专业女演员为了表演而褪下的衣衫，以及第一次雀跃自己与她那种不远不近的朋友关系。
想起她笑着叫我”索梨生”时的样子；想起她轻拍我的头娇嗔地说着”讨打”时的样子；想起她因太入戏而双眼含泪看着我的样子；想起她坐在教堂前无比认真地对我说”你救了我”时的样子……
胸腔渐渐被一种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东西撑得满满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它从何而来，我只知道这种感觉让我的心无端端地酸楚起来。
或许潜意识觉得这种感觉很危险，于是强制自己停下来。收起笔，我暗自收敛着情绪，等到再次抬眼看向海面时，已恢复如常。
“蔡九，想不到你会这么早来。”兀自沉思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苏纹的声音，回过头，便看到她正提步朝我走来。
“四奶奶，你也很早嘛。”笑望着她，见她小心翼翼地踩着脚下的岩石，忙起身过去，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到了这块大石旁。
“睡不着，就干脆早点过来。”没有在大石上坐下，她站在原地眺望着眼前的海，“每次站在海边，都觉得自己很渺小。”
看了看她，我忍不住笑道：“四奶奶可一点都不渺小，我觉得她是一个很伟大的女人。”
“真的？”转头看我，“怎么个伟大法，说来听听。”
想了想，我不由认真起来，“她不惧权贵，不畏艰险，不会因为别人对她的伤害而去报复谁，她是我见过心胸最宽广的女人。”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还非常讲义气。”
“你说得她好像圣人似的。我倒觉得她的志向以及她所做的那些事，更像是一个男人才会做的。”
男人？想起她双眼含泪的柔弱样子，我无法苟同她的看法，却也只是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我大概会很不习惯。”默了许久，苏纹忽耸了耸肩，“我挺喜欢做四奶奶的这种感觉，每次想起你跟在我屁股后面跟我道歉的样子我就想笑。”抿嘴轻笑，她又默了一阵，“拍完最后一组戏，不知道下次再遇到一个让我这么喜欢的角色又会是多久之后了。”
闻言，我忽就沉默了。我们谁都没再说话，静默的四周只有呼呼地刮过耳边的风声，以及不远处搭建码头的声响。
“回去吧，这里太冷了。”
朝她伸出右手，她抬眼看了看我，随即握住了我的手，“谢谢你，蔡九。”
收紧手指，“为四奶奶做任何事，蔡九都心甘情愿。”
睨了我一眼，她笑道：“贫嘴。”
“我还会再见到你吗？”待她跨过一块大石后，我忍不住问道：“拍完今天这组戏，你就会离开了吧？”她曾说杀青之后会和萍姐去内陆住一段时间，或许要等到过完年才会回来，也或许直到下部新剧开始，都会一直待在那边。
不过无论是哪一种，她与我再次合作的机会都很小了。巾艺的艺人这么多，同一对主角能合作两到三次的可谓少之又少，我几乎不敢奢望能再有一次这样的机会。
回头看了看还在大石这边的我，她轻笑起来，“说什么傻话呢，”红粉”宣传的时候不就又会见面了么。”见我一直沉默，她很快明白我真正所指，渐渐地，她也敛了面上的笑，“不要这样，能跟你合作一次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其他的事情还是交由上帝来安排吧。”默了默，她复又挂起微笑，“让我们一起把最后一场戏完美落幕吧。”
准备开拍的时候，小红姐、心姐以及纪年也都来到了外景点。看着小红姐和心姐一人一边搂着苏纹哽咽地说着”我舍不得你们”，当纪年也红着眼眶过来抱了我一下后，我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临时搭建的码头并不宽敞，好在这场戏需要的演员也不多，两个轿夫，一个船夫，外加教堂医生，我，四奶奶，小棠（小定），蒋二少（卓义），一行八人而已。
坐在简易的抬椅上，看了看在一旁跟摄影师小声交谈的天哥，又看了看蹲在我面前一直很安静的苏纹，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梗住了，堵得发慌。苏纹蹲着的位置有些背光，灯光师不得不一次次反复调整反光板。于是她的脸便在反光板的映衬下时明时暗，让人看不真切。
不知是在酝酿情绪或是其他，苏纹一直没有说话，而我也只是看着远处的海面，静默地坐着。气氛有些压抑，小定和卓义不停交换着视线，却还是没人出声打破这份异样。也不知过了多久，苏纹没来由地叹了一声，“怎么”红粉”越到后面，四奶奶的眼泪就越多。”
低头看她，却见她的视线依旧落在其他地方，默了默，才叹道：“今天是最后一次，你可以不让四奶奶再落泪。”
定定看了我半晌，她点点头，“好，至少最后一次不要再哭了。”
终于进入正式拍摄。
四奶奶缓缓在我身边蹲下，看着半张脸都罩在白布中的我，她说：“蔡九，你要记住你说过的话，你的人生还有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你不可以就这样输给咯血病。”
她眼中的希望让我的心渐渐疼了起来，我很清楚，这个时代的咯血病就是绝症，此时一别，四奶奶与蔡九怕是再也无法相见了。然而看着她眼中的希望，我仍是轻轻点了点头。
在小棠的搀扶下缓步走至船边，回过身，看着一脸不舍的二少，我低声说了句”保重”。视线再次落到四奶奶身上，我看到她几不可见地扯了扯唇角，似乎想对我笑笑，可最终还是只抿了抿唇。喉间哽了哽，却是只能这样望着她，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跨过船舷，忍不住又再看了看她，便见她为了压住泪意而轻轻深呼吸的样子。心底的某个角落钝钝地疼了起来，原以为只是不想看到她流泪，却不曾想，她的隐忍也同样会让我心疼……
医生和轿夫已经进了船舱，小棠托着我的手臂想扶我进去。然而我却死死抓着舱门，丝毫没有离开甲班的打算。“这里风大，还是进去吧。”小棠柔声劝说着，可我的双眼却仿佛生了根般定定望着码头上的倩影，唯恐错过了这一刻，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想在这里多站一会儿。”
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同她合作，剧集杀青的这天，又恰巧是这样一组分别的戏，此时此刻，无论是蔡九还是索梨生，心里除了对这个人的不舍之外便再无其他。不再将心底的情绪收收藏藏，也不去理会这一刻的自己究竟是谁，我只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仿佛欲将这个人的一切都牢牢印在脑海。
我看到她的眸子在一瞬间深了，那些好不容易压回眼底的泪意也在这个时候折了回来。在我没有丝毫动摇的凝视下，她抿紧唇，定定回望着我。
小棠叫停了准备开船的船夫，看了看我，又重新回到码头。将手中的船票交给了四奶奶，我看到四奶奶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惊讶。先前的不舍渐渐退去，她的眼中多了一抹不确定的迟疑，以及一点隐隐约约的惊喜。
她的身份是蒋四奶奶，是活在丝毫不容许女人犯错的旧时代里面的蒋家媳妇。若是跨出了这一步，她将面对的或许就是整个世俗的指责与谩骂。
我知道剧本中的四奶奶最终还是跨出了这一步，但看着此刻仍在犹疑的这个人，潜意识却隐隐觉得，只要她踏出了这一步，我们今后的人生就会不一样了。不是四奶奶与蔡九这样被编排好的人生，而是索梨生与苏纹之间未知的将来。
看着终于提步朝我走来的苏纹，我忽然在想，或许我们还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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