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双叶
卧房内一片死寂。
齐卓炀的手在顾彦轩没受伤的肩上轻轻地拍着，说：“大夫，我许你个好前程，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愿意吗？”
那大夫额上滴下了汗珠，他方才一时被顾彦轩套了话去，此时正在后悔，又揣摩着面前坐着这两个青年的身份，觉得大有来头，却毫无头绪。
“淳王去世了。”顾彦轩忽然开口道。
大夫懵了一瞬，点头答：“是，建邑城里人人都知道，淳王和王妃过世了。”
齐卓炀觉得自己手臂上的重量沉了些，似乎是顾彦轩靠在了上面。顾彦轩轻轻闭了下眼，又睁开，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二十多年前淳王中了毒，那么现在，他就有可能是毒发身亡。”
“有可能，但也不一定，听说淳王被拘禁在王府里，没准是什么意外……”大夫喃喃道，“小公子为什么这么在乎淳王的事情？”
顾彦轩没有回答，顿了顿，说：“冒昧问一句，大夫的师父，究竟是何人？”
眼前这大夫看着四十多岁的样子，倘若二十年前他的师父便可以入宫为淳王治病解毒，定是太医院的圣手。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有如此造诣，如今的年纪一定已经不小。
“师父年事已高，收山已久，不问世事，现在提起他的名字，小公子不会知道，也没有这个必要。”大夫拱了拱手，他着实不能再卖更多消息出来了。
“大夫，”顾彦轩忽然抬起双眸，定定地看着他，“方才给你看的那些册子，记载的那位过世的长辈，不是别人，就是淳王。”
“我也不是什么王公贵族家的公子，我是淳王的儿子，前朝世子，顾彦轩。”
他话音落下，屋子里比方才还要更加寂静。
大夫鼻腔里的喘息声越来越急，后退半步，惊诧地问：“你说，你是谁？”
顾彦轩一字一句地说：“我是淳王世子，顾彦轩。”
大夫明显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又转头去看圈着顾彦轩的齐卓炀，齐卓炀眨了眨眼，用空着的手从腰间掏出了腰牌，举到了大夫眼前，说：“看看。”
三殿下的腰牌，大夫不会不认识，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我，我。”大夫手足无措地涨红了脸，“三殿下，世子殿下……”
顾彦轩身上没有力气，朝着齐卓炀手上靠，看着大夫说：“我已经把我的身份告诉你了，坦诚相待，如果大夫觉得可以，还麻烦多透露几句当年的事情……我爹的死因，对我来说很重要。”
“如果您真的是世子殿下……唉，世子殿下，我师父说，他当年没能替淳王解毒，是他无能，欠下淳王府一条命。如果以后见了淳王府的后人，一定要弥补当年的过失。”大夫双手撑着地，仰头看着顾彦轩，道：“您问吧，问什么我都告诉您。”
顾彦轩咬了咬苍白的下唇，道：“我只是想知道，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
大夫叹了口气，说：“我讲讲中毒的事吧。听我师父说，二十多年前，庄烈帝刚登基。当时的庄烈帝和淳王爷，也没比现在的世子殿下大多少，国主年幼，朝中便有人有了不臣之心，想加害庄烈帝。结果，那杯毒酒却被淳王爷给喝了……我师父被唤去解毒，可是那双叶的毒性邪得很，饶是我师父医术天下无双，还是没能妙手回春。听说后来，庄烈帝就一直用药吊着淳王爷的身体，也算是撑了这许多年。”
顾彦轩对此事一无所知，从未听他爹娘提起过。二十多年前，他和齐卓炀都尚未出生。
“如果没有药吊着，人能活多久？”顾彦轩问。
大夫皱眉道：“顶多也就是三个月，而且淳王爷这毒中的年份久，情况应该没这么好。”
二十多年前中的双叶毒，一直以来都用药解着毒性。六年前庄烈帝兵败逊位，淳王被关在王府里，无权无势，可还是又活了六年。
顾彦轩陷入了沉思。
六年，六年。
这六年来，是他爹自己熬药，还是有谁在替他送药？如果是自己煎药，药材从哪儿来？如果是宫里有人送药，又是谁下的令，经谁的手送了过来？送药的人和替他爹递消息的人，是同一批人吗？
“淳王中毒这事，知道的人多吗？”齐卓炀忽然开口问道。
大夫摇头，说：“当时事发突然，只叫了我师父去解毒。除了他以外，大概也就是庄烈帝和淳王爷。他们之所以瞒着，就是为了让下毒的人以为自己失了手。这么些年来，那些人估计都不知道。我这也是一时勾起往事，说漏了嘴……”
“你师父是从前的太医院提点，崔子清？”顾彦轩问。
大夫从地上直起了身子，说：“世子殿下知道我师父？”
顾彦轩极轻地点了点头，道：“我就是崔太医接生的。”
他娘生他时难产，险些送了命，多亏了太医院崔子清，才能母子双全。大夫也知道这事，可是他没想到顾彦轩还记得。
“……你叫什么？”顾彦轩接着问。
大夫怔了怔，说：“我叫凌曙，凌厉的凌，曙光的曙，无名小辈而已。”
“凌曙……”顾彦轩轻轻咳了下，“你愿不愿意助我一臂之力，调查我爹真正的死因？他的确有可能是因为当年的毒发而身亡，但也不能就此排除其他的可能。”
齐卓炀抚了抚顾彦轩的后背，见凌曙有些犹豫，开口补充道：“如果你在医馆呆着不方便，可以来我府上，我府上正巧缺个大夫，替他调理身体。”
顾彦轩的身子在齐卓炀的怀里轻轻抖了一下。
凌曙盯着顾彦轩毫无血色的脸和缠满绷带的身体，下了极大的决心，捏了捏拳，说：“好，我愿意。……如果能把我师父他老人家找出来，说不定能替世子殿下分忧。可他云游四海，我也不知道如今他在哪处。”
“没关系，”顾彦轩脸上恢复了些血色，“你能帮我，已经很好了。”
凌曙点头，从地上站起来，说：“世子殿下，您别太忧心，我一定尽我所能。药应该快熬好了，我出去看看……您得好好吃药才行。”
淳王没能在他们师徒手上被救回来，可不能再折了淳王世子顾彦轩。
齐卓炀点点头，凌曙便躬身退了出去。
罗北端着汤药碗走进卧房的时候，顾彦轩还靠在齐卓炀的身上出神。罗北还算见过世面，小心翼翼地把药碗递给齐卓炀，默默离开，还把卧房的门给关了起来。
“彦轩，先把药吃了。”齐卓炀单手揽着顾彦轩，没法喂药，得先把人放回床头靠着，可顾彦轩又没答话，他只能这样端着碗僵着。
顾彦轩在脑子里拼命地思考着凌曙的话。崔子清他认识，的确是位忠心耿耿的老太医，与他爹娘交情很深，从小自己生病了，去太医院要找的第一个人就是崔子清。
倘若淳王中毒的事情是从崔子清的嘴里说出来，那他便已经有九成的相信。
如果他爹真的身中双叶之毒，又是毒发而亡，那究竟谁才是他的杀父仇人？
顾彦轩的脑子空白一片，嗡嗡作响。一个让他心惊胆战的声音在潜意识中告诉他，从雩城回来开始，你便恨错了人。
“彦轩，听话，先吃药好不好？”齐卓炀又轻声说了一次，“一会儿药凉了会更苦。”
顾彦轩回过了神，转头看着齐卓炀。他被齐卓炀揽在怀里，靠着坐不觉得有什么，转过头来对视，那距离就太近了些。又不是攥着领子的质问，或是受了重伤赶来相救。只是这样安静地坐在榻上，被齐卓炀的气息包裹着。
顾彦轩眨了眨眼，没反驳齐卓炀对他的称呼。
齐卓炀看着顾彦轩含着水汽的眼睛，手上的药碗就要端不稳。
“好。”顾彦轩轻声说。
齐卓炀扶着顾彦轩，小心翼翼地帮他靠在床头，又拿了个软垫放在他腰后，生怕碰到他一身的伤口。见他坐稳了，才端着手上的药碗，坐在了顾彦轩身旁。
顾彦轩什么也没说，只定定地看着齐卓炀，眼神深邃复杂。
如果淳王中了毒，无论被不被囚禁都会死，那齐敏中还是他的杀父仇人吗？
究竟谁才是害死他爹的罪魁祸首，他究竟要恨谁？
顾彦轩的眼神有些迷离，他逐渐开始明白他爹的那句话背后的意思。
“要想替爹复仇，不要杀了仇人。”
“轩儿，替爹娘好好活着。”
顾彦轩最开始只是以为，他爹是怕他对齐敏中和齐卓炀下手，白白送了性命，这才给他留下了一个遗愿，让他还有个活着的指望和意义。可是如今看来，他爹想留给他的不仅仅是这些，齐敏中把他爹囚禁了起来，可是真正害死他爹的恐怕另有其人。
二十年前的庄烈朝，有人胆敢给当朝皇帝下毒，会是谁呢？
齐卓炀把药碗端了起来，顾彦轩刚要伸手去接，齐卓炀就把勺子放到了他唇边。顾彦轩怔了怔，刚张开嘴想说句话，药汤就顺着勺子灌进了嘴里。
顾彦轩把药咽下去，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第二勺就又灌了进来。
齐卓炀是存心不想让他说话。
凌曙大夫的一番话，把淳王的死因弄得更加复杂。不仅震撼了顾彦轩，更让齐卓炀心里五味杂陈。
齐卓炀一直觉得，自己背负着父皇带来的阴影，只能陪在顾彦轩身边，陪着他找到淳王夫妇的死因，找到六年前的真相。然后，接受淳王夫妇因为父皇囚禁而丧命的事实，再被顾彦轩憎恶一生，拒之千里，此生无法再回到从前，抑或是有更进一步的交集。
这样的守护即便遥远，可对齐卓炀而言，已经足够。
他之前对谢音说的顺其自然，不过是顺着顾彦轩的心去走。顾彦轩恨他，他便把命都给他。顾彦轩要他帮忙，他便心甘情愿地为他所驱使。
可是，可是。
如果淳王夫妇不是因为齐敏中而死，齐敏中不是顾彦轩的杀父仇人，那他和顾彦轩之间隔着的鸿沟，是不是瞬间就填平了大半？
齐卓炀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快要烧起来。
“彦轩。”齐卓炀趁着顾彦轩喝药的时候，忽然开口，道：“下毒的事情，我想办法去查。只可惜庄烈帝还在西山松清园中软禁着，我爹派了他的亲兵把守，就算是我……也没办法说上句话。”
顾彦轩被一勺接一勺灌进嘴里的汤药苦得皱着脸，在吞咽的间歇中连忙说：“二十年前的事情是一方面，还得知道，我爹到底是不是因为下毒才死的。”
齐卓炀看着顾彦轩的表情，手上顿了顿，说：“双叶毒发究竟是什么样子，恐怕那个凌曙也说不准，只有把崔子清找到，才能问清楚。”
“我觉得凌曙知道的比他表现出来的要更多，”顾彦轩抿了抿嘴角，淡淡道：“崔太医当年一定是下了大力气去研究双叶，不可能不知道它的毒性和病理。凌曙现在看不出来，无非是因为笔记的记载语焉不详，抓不住我爹身体状况的重点。可是，倘若让凌曙亲眼看到我爹呢？他会有新的发现吗？”
齐卓炀捏着勺子的手指收紧，这倒是个办法，虽然一时惊扰了淳王夫妇，但却是为了他们更长久的安宁。
“三殿下，等我爹四个月的时候，你陪我去给爹娘上坟行吗？带上凌曙一起。”顾彦轩看着齐卓炀，慢慢地问。
顾彦轩愿意让他去看淳王夫妇了？齐卓炀心里一紧，忙不迭地点点头，说：“好。”
顾彦轩看着他，愣了半天，又道：“三殿下，这药可真苦。”
齐卓炀心里濡湿一片，笑着说：“那你就快点好起来，身体好了，就不用吃药了。”
顾彦轩顺着窗子向外望，有一束阳光打在他的被角上，他盯着那一抹阳光看，看了一会儿，把手放在了阳光下。
爹娘去世后这么久，顾彦轩第一次觉得，阳光可能是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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