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船行夜江水急（一）
（一）
“借过，借过！”
脚步声急促，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穿梭人潮，向着城外渡口狂奔，他一路踉踉跄跄，撞到不少行人。
这书生一边喊着“对不住”，一边低着头，他双手摁住背囊，如鱼儿般游窜而过。路人见其狼狈跌撞，唯有退避三分，亦有不少人破口大骂，对着背影指指点点。
直至暮色四合，书生方至渡口，伴随船工陆续归家，渡口也已停下运作。听着桨声渐远，书生拼尽力气，挥手大呼，声嘶力竭地传遍渡口，引得来旁人注目，引不来船舶回头。
扬帆挂日，渐行渐远；斜阳映射，徒增寂寥。
书生呆立了会，急忙逮着一个路过的脚夫，作辑问道：“向兄台打听个事。”
脚夫见其长着张南方人的面孔，说话也斯斯文文，便回了话：“南面来的？甚事说吧。”
“还请兄台明示，下一趟船何时能来？”这书生正是吴越，奔波近月，脸上多了几丝疲倦。
“夜来城里过清明，莫(没)的下一趟，明再来罢！”
“诶……诶！”吴越见脚夫就要离去，赶忙叫住，“那兄台是否知晓，泗州城内可有哪处客栈价廉些？”
脚夫却道：“什么玩意？能不能讲个明白话？”
意识到自己言语晦涩，对方大体听不惯，吴越才是改口：“就是城里哪家客栈便宜些？”这书生出了越州会稽城，一路向北，来到泗州临淮，如今身上盘缠结余不多，他只盼今夜能投家便宜客栈，好多省些银子铜板，以免手头更加拮据。
脚夫不耐烦道：“不都说要过清明，谁家没个祖宗祭拜？有客栈开门都算稀奇，哪还想图个便宜的？”
“原是如此，难怪城里好些店铺早早打烊。”吴越随即又问，“兄台，那有无商船可搭上一程？”
“我多大脸，还同伮（你）弄个商船？”脚夫皱了皱眉，他虽心中不悦，还是多问了声，“伮到底去哪？”
吴越答道：“也不去哪，就去西边京城见见世面。”
脚夫指向不远处，示意道：“那就去东滩碰碰运气，南边要是有船来，伮小子自个拦去。”说罢，他再不理睬吴越，自顾朝着县城方向走去。
知晓眼下窘境，可谓去留两难，吴越来回挪着步子，在渡口处踌躇不前。一番思量过后，他不甘就此离去，暗自笃定主意，拎着行李走向岸口，面朝江河张望起来。
江风伴春暖，吹上小阵，人乏意困。
随着万家灯火通明，吴越也倚着背囊入梦而去，梦里花开彼岸，火照般的花海尽头，有名女子舞步翩翩。他于梦中踏过花海，缓步行至女子身前，待对方回眸露出真容，却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庞。
吴越当即吓出一声尖叫，于梦中猝然惊醒，不巧足下失守，坐窝跌倒在地，待其回过神，才发现是自己身形错位，恰从背囊滑下，不经意间摔在岸旁。
这书生连喘几口粗气，正感怀滩头之地终难酣睡，忽闻渡口木板嘎嘎作响，他急匆匆拍了两股江水醒了醒脸，心头不禁希冀：“莫不是有人要来发船了？”
借着渡口尚有灯火，吴越回头张望，就看身后行来一个彪形大汉。来人虎背熊腰，披着宽大衣物，腰间挂着一柄大刀，等到对方走近些，显出满面的络腮胡子。
这个汉子既不似赶路人，更不似船家伙夫，非要给个身份，吴越只觉得“悍匪”一词最为合适。他原本还想上去搭话，可见对方浑身散着煞气，心里便是打起退堂鼓，暗忖自己不被寻麻烦就好。这书生正欲挪至别处，却听大汉突然开腔：“你这人在这作甚？”
“在下……”吴越话音刚出，怕这大汉听不懂，连忙改口，“我这不没赶上客船，想着在滩头碰碰运气，指不定能截下过往行船，好心送我一程。”
大汉闻言，只道：“回城去，甭碍事！”
观其面露凶色，吴越不敢争辩，只管小声嘀咕：“我等我的，又碍不着你。”
“小子再多嘴，信不信我一脚踢你去江里喂鱼？”谁料大汉听力极佳，此人虽目视江面，却能明辨细语。
“你！你……”吴越的倔脾气也上了头，干脆原地盘膝坐实，“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得罪你……”话未说完，他只看大汉虎眼直瞪，探手一把抓来，就将自己高举半空。
“冥顽不灵！真想敬酒不吃吃罚酒？”大汉横眉厉声，提起吴越在江上晃了两圈，如同拎着只鸡仔一般，听到手中这小子连呼“松手”，他又朗声大笑，“好，老子这就放开。”
“别，别！”身下是滚滚江水，吴越赶忙止口。
大汉瞟来一眼，喝道：“你小子若识相的，就回城里去，今晚别再踏足渡口半步！”
吴越心下奇怪，这人说话虽蛮横无理，可又不带恶意，便嚷嚷起来：“渡口又不是你家建的，凭什么非要赶我走？还有没有大唐王法了！”
“真是聒噪！你先到江里冲个凉快，再自个回城跟县老爷说大唐王法去！”
大汉哪听得进吴越叨絮，方要动手把这书生抛入河，却看远处江面隐隐显出一艘大船。在夜色中依稀可辨，这艘船正朝此处行来，大汉眉头渐渐皱紧，忽地松开手，把吴越放置岸板，自己凝眸盯着行船，久不出声。
吴越也顺着大汉目光看去，刹时欣喜若狂，他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冲着船舶狂呼起来。一阵呼喊过后，眼看大船快要驶进泗州渡口，这书生便对大汉哼了句：“我现在上船就走，总碍不着你了吧！”
谁知大汉一把拉住他，语气慎重：“这船你千万上不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怎么？”
大汉这次说得煞有其事：“同你明白讲，这船上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怎都好，唯独这趟船上不得！”
也不知眼前大汉要闹哪般，说出来的话令人摸不着头脑，吴越正在气头上，只冒出句：“要得你管？”
大汉闻言，为之一愣，顿时气结：“你……”他后又大笑起来：“好好好！你小子说的对，我管你是死是活干甚？”
两人争吵间，行船已至渡口，慢慢靠向岸边，能见其高约四丈，长近百尺，装饰得还算精致，乃是典型的客船。
待船停稳，当即架下长条木梯，随后探出一个船工，扯着公鸭嗓：“两位是要搭船？”
吴越大喜过望：“在下正想搭个船去长安，顺路吗？”
“咱这客船，就是沿着运河往西北开的，肯定顺路哩！”船夫说完，转而问向大汉，“这位大爷，又是去哪？”
“我也顺路。”
大汉不愿多言，脚下一步先行，踏上船板。
二人上了船后，紧跟伙计来到偏阁，这艘偌大客船说来也怪，舱中并无乘载其余宾客，整艘船好似空空荡荡，随行船工也只有身前这名伙计，属实有一种道不明的怪异。
眼前这名伙计吃准吴越心思，开口解释：“这会正是饭点，大伙都在进食，只得让两位在偏厅小坐了。若两位要想来点吃喝，尽管吩咐便是。”
如此说来也有几分道理，吴越“哦”了一声，不再细究，他自知囊中羞涩，便道：“不用多待，你忙去吧。”
“那小的就不打扰客家了。”
伙计应了一声，方才挪动身子，哪想就被大汉抓住衣领。
吴越见状，怒喝：“你干什么！别人好心让我们搭船，你是要恩将仇报不成？”
只听大汉撂下句狠话：“让你们管事的来见我！”说罢，这人就将伙计推出阁去，自从腰间取出牛皮酒袋，拧开盖来大口喝着，懒得与吴越说上半句。
待伙计走后，两人一人坐北，一人坐南，互不搭理。
过了半晌，吴越渐感丝丝凉意，先前睡在岸边不觉夜冷，上了船后反倒寒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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