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轰雷未息（四）
（四）
不知久历多时，吴越渐生知觉，他好似瞧见青青就在眼前，可每每探手抓去，总有股力量死拽着臂膀不放……这番情景反反复复，在脑海中不断来回。
等到吴越略微清醒，便迷迷糊糊说了句：“我是死了？”
语毕，就有声音从耳畔传来：“没死成，也亏你有玄武真元护体，不然早被天雷劈成了焦炭。”
吴越闻言，好不容易撑开眼缝，借着微弱光亮，画面渐渐清晰起来——映入眼帘的却是王机芯。这人正揪起吴越左臂，一边细细端详，一边还在念叨：“厉害啊厉害，中了郑老道一招‘奔雷赴’，还没皮开肉绽……”
吴越哪被男人这般摸过，只觉心里泛起恶心，他赶忙撑起身子，挪着屁股向后缩去两寸，却不想王机芯抓着臂膀一拽，就又将其拉了回来。
吴越又缩，王机芯又拽，如此往返几次后，吴越不由恼火：“你到底作甚，有病没病？”
谁料王机芯反是抱怨：“吵什么吵，我这不在瞧你有没被天雷劈伤吗？好心当成驴肝肺。”他松开手，对吴越道：“得了得了，看你也没啥大碍，自个儿折腾去吧。”
吴越瞟来一眼，心道这人简直不可理喻，索性翻身下床，然而只是小小翻了个身，浑身关节却是疼痛如灼，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心知痛楚应为天雷所致，他便暗自调运真气，好在丹田内息平稳，想来未曾伤及要害。
大体无碍，勉为心安，吴越这才察觉自己仅穿薄衫，正屈居斗室之中——斗室见圆，径约丈许，瞥眼可观全貌，除去少许陈设，便只剩他与王机芯二人。
此地无窗无阁，壁墙均乃厚石，独存一扇铁门与外界相通，一道风口孤零零设在顶侧，望不见外边日月。
吴越勉强平复心境，问来：“现下什么时候？”
“四月十五，辰时。”王机芯躺在榻旁，随口答来。
“这是哪？”吴越又问，“郑普思呢？淄王他们呢？”
一连三个问题，王机芯都作默然，看其缄口不言，吴越也不多问，转而揽来架上衣物。他抓入手后细细一看，才知是件吏服，大小也刚刚合身，显是为其准备。
替换过了衣物，吴越不免心中生疑，自言自语起来：“给我备的是宫内衣物？那……此处还是上阳宫！”
语毕，就听王机芯顺着往下讲：“这里嘛，正是上阳宫给卫兵关禁闭的地方。你小子还不算笨得无可救药。”
吴越懒得争口舌，自顾朝着铁门走去，这扇铁门厚实牢固，一番推扯只觉纹丝不动。他心下急欲脱身，便聚集真气于掌心，抬手重重拍至门上！
先听一声铁门低鸣，其上瞬间浮现道纹，不等细辩繁密纹路，吴越身子就被狠狠弹飞，而后撞到后边石墙之上，砸出“砰砰”两声巨响。
直到这会儿，王机芯才是慢悠悠道：“别白费力气了，这禁闭室位于天宿四相大阵的南边阵眼，四周布满禁制。除非外边大阵破了，要不然无论拳打脚踢也好，施展术法也罢，只有反受其害，施之多少力，它便回你多少力。”
吴越好不容易爬起身，暗叹王机芯所言不假，方才正是一股莫大冲力将其震飞。他望着门上道纹渐隐，脑中一个机灵，轻声念道：“九渊笔！对，用九渊笔破之！”
想罢，吴越即在四下摸索，可找遍整个禁闭室，他也仅从榻柜里寻出些干粮，九渊笔却始终不见踪影，这书生遂感不安，扭头看向王机芯。
“甭瞪我，你那画笔，是给郑老道拿了走。”
吴越不解：“哪个老道？”
“郑普思啊，还能谁？别看他中年模样，实则八十有余。”
“啊？他竟有如此高龄……”知晓郑普思真实年岁后，吴越不禁想起昨夜相斗，“郑国师是必习道已久、修为高深，我昨夜贸然出手，不能与之敌，属实莽撞了……”修道越久自然越厉害的，至少他是这般认为的。
“这哪门子歪理？”王机芯为之气结，“你身负玄武真元，内息深厚，屈指可数，远胜郑老道八十载修为。再退万步说……”他瞧见吴越心不在焉，也懒得往后说下去，只顾单手托起腮帮子，啧啧叹气，连连摇头。
不多时，吴越浓眉缓舒，低额沉吟：“这般讲来，定是郑普思困我在此……对的了，四月十五，龙魂再现，他又怎容我横插一脚。”他忽又道：“不对，不对！我要速速脱身了！今是四月十五，荒必会遣人来夺龙魂，保不准有机可乘，即便到时拿不到龙魂，逮住个拾荒客也是好的！”
“对头！你总算想通了！”王机芯听得饶有兴趣。
吴越这才道：“怎连你都被关进来了？”他想起自己初来洛阳时，也是与王机芯同牢同房，不禁一笑。
“怕你闷得慌，进来陪陪你呗。”王机芯稍展筋骨，语气轻描淡写，“本来都跟郑老道讲好了，为避免天下纷乱，等到聚得龙魂，就将其送往昆仑。唉，哪料昨夜你晕死过后，这老道就翻脸不认，说什么自己受太平公主所托，不能失信于人，必须将龙魂献予公主，还同我犟了起来。”
吴越不知那句是真哪句是假，只顾闭口不言，听这痞里痞气的男子继续讲来：“嘿，这老道算什么东西？我直言他修为甚低，根本护不住龙魂，还当着众人面，把他忽闪忽现的戏法拆了个穿。郑老道一怒之下，不对，是一气之下，就逮了小爷进来。得亏我还跟他称兄道弟，一口一个仁兄。”
吴越惊异道：“你是说郑普思那‘移形换影’的神通？”
“什么神通不神通，无非个障眼法。”王机芯对此颇为不屑，“郑普思的本事也就骗骗毛头小孩，潭清水浅、船篙似折的道理，你是不懂？”
所谓“观水中物，犹近实远”，吴越生在江南，这番道理自是明白，只是他不懂身前这人何出此问。
王机芯知其糊涂，便道：“你坐过来些，把手伸出摊平，再凝一股真气，聚到掌心上边。”说罢，他见吴越照做，亦将衣袖垂至对方手掌前端。
真气无色无形，在案上油灯照射下渐渐辨得端倪，是由吴越方向望来，王机芯袖口如断两截，恰与竹篙插入水中的光景如出一辙。
吴越恍然大悟：“原是如此！我与郑普思间隔着一道气墙，其站偏向，所处方位，皆非我肉眼所见！”他话音刚落，马上改口：“不对，也不对！尚有三点解释不通！其一，不瞒先生，在下聚气于眸，可观异状。若有堵气墙挡我身前，理应察觉才是。”
吴越实为王机芯所折服，已改称“先生”二字，他接着说来：“其二，郑普思曾被五股水浪包围，他立在气墙后又遭水浪合堵，理应困住才是；其三，在下与之相斗时，仙居殿内水流横飞，气墙厚也好薄也罢，理应击碎才是。”
“你小子，瞧不出啊，还学着问羊知马了。”王机芯难得夸赞，“老道高明之处便在此，其无形气盾实有两层，一层薄如蝉翼，与其身躯粘连，任你双目望气，权当真气游离。”
吴越微微颔首，心道：“聚气凝眸的法门想必名曰‘望气’，自己误以为郑普思真气稀少，原是覆有一层无形之气。”
耳畔则听王机芯接着说来：“然则贴身真气，所偏虚影不过毫厘之距，并非关键。郑普思的术法，妙就妙在另一层：它形如圆环，绕你双目周圈而动，量你怎般望气，也难察觉。两层无形之气，互为映射，他行之早有数丈，你视之却如原地，又怎能触其分毫？”
吴越寻思一番，又生疑惑：“他忽闪忽现，是怎办到的？”
“郑普思贴身真气反复收放，真假身影交替，由你看来便是忽闪忽现了。旁人观战，还当你乱打一气呢。”
吴越听罢，闭目忖量，昨夜情景浮现脑海，不禁喃喃自语：“郑普思不让水流穿身，是唯恐暴露虚影……那他是何时……啊！是伸手阻我说话时，将无形气盾绕于我双目！”
“正如你想的这般。”王机芯随后添了两句，“不过郑老道功于心计，估摸不止你，在场众人都有着了道。”
“难怪昨夜最后，我还看郑普思高悬半空。”吴越心下释怀，“当时在下以为此人飞天遁地无所不能，原道他只是空有其表，使了些障人耳目的手段。”
王机芯摇头道：“这你却又想错了，当时郑老道引雷而下，确确实实身处半空当中。但不过呢，这也并非难事，吴公子你若有心，踏步行空轻而易举。”
“在下……也能吗？”吴越有些不信。
“何以登高？一步一踏一登高。”王机芯先是列出见解，“所以只要脚下有物可踏，自可飞天而走，郑普思无非真气外放，凝于脚底，恰踩其上，高悬半空。”
说着，却看吴越不知怎地神游天外，王机芯不好气道：“诶……你又发什么愣？我同……”话未说完，他便瞧见吴越身子缓缓升起，于半空来回飘游，眼前书生竟是按其所言，一时片刻就学会了登高之术。
王机芯见状，只道：“快些给我下来，晃着碍眼。”
吴越这才收拢外放真气，双脚落了实地，匆匆说来：“果真如先生所言，脚御真气，悬空而起！如此这般，修士岂不正如庄子《逍遥游》所言，皆能御风而行？”
“人有力衰，气有枯竭，飞天术本就消耗颇大，何况双脚不踏实地，行动更难控制，谁有事没事飞着玩？”王机芯白了吴越一眼，“不过你俩相斗之时，我倒发现个问题，幽冥九泉原本应有九色，怎从头到尾不见黑白二色？”
吴越无心隐瞒，只顾答道：“按照钟大哥临终说法，司马卓魂魄尽毁，泉水全数汇入笔内，但后来我在邙山稳固真气，试着以笔控泉，只是无论怎般施展，也仅能操纵其中虹彩七色，独以黑白二色难探踪迹。”
“嘶……你丁点儿感觉不到黑白二泉所在？”王机芯皱着眉头略有所思，用大拇指按了按自己太阳穴。
“倒也不是完全无感，每当我欲驾驭黑白二泉，便觉它们虽在身边，然而怎都不听使唤。”吴越说着看向王机芯，只见这人低头自语，便是在旁发问，“王先生，你见多识广，是有瞧出什么？”
王机芯摇了摇头，叹道：“九泉伴生，相生相制，若缺其一，或崩或融，按理不会有此情形。”他转又拍拍吴越肩膀，语气满不在意：“好啦，我又没碰过幽冥九泉，多是些道听途说，此等小事就莫多想，反倒是你自己，体内尚有真气隐患，还需重铸友人元神，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我自己怎般都好，只想快些重铸朋友元神。”吴越顿了顿，“在下修为拜钟大哥所赐，得之失之，皆乃幸事，倒没什么好在意的。”话语间，他双目凝视王机芯，缓缓吐出一句：“那么，先生你呢？”
“哦？我怎么？”王机芯轻笑。
吴越只觉王机芯太过古怪，自己根本弄不清这人目的，对方每句话似有所指，然而一经慢慢辨嚼，又觉察不到丁点儿蛛丝马迹。这书生长吁一口气，慢慢说来：“我刚就在想，依先生这等聪慧，怕不是存心顶撞郑普思，让自己进得牢来，故意来与我会面？”
王机芯嘿嘿一笑，只道：“我嘛，只是想请吴公子帮个忙，一个不大不小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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