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君七不在别的地方，他就在一个破烂的酒铺里。
君七从来没有这么喝过酒，一碗一碗地往嘴里灌下去。没有喝到嘴里，他不在乎。打湿了衣服，他不在乎。呛得咽喉奇痛，他不在乎。
他只在乎李渊潜所说得到底是不是真的，但他却不敢去那山上问问。
“你这把剑不错啊。”
君七迷迷糊糊地抬头，看到沽酒老头那张苍老的脸，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道：“你知道这把剑是谁的吗？”
老头道：“难道不是你的吗？”
君七道：“当然不是我的。如果是我的，我早把它卖了。”
老头呵呵笑道：“那是谁的？”
“一个姓李的。”
“是不是叫李宫羽。”
君七纵然是酩酊大醉也是吃了一惊。李宫羽是谁，现在的人几乎都不晓得了。因为他改了名字，——叫李渊潜。
“你怎会知道？”君七吃惊地问道。
老人将手里的酒放在狼藉的桌子上，道：“十八年前，他来过这里。”
君七醉醺醺地笑道：“十八年前。老人家，你记性真好。”
老人道：“当你卖上几十年酒时，你就会发现什么带些新鲜的事你都会记住。”
君七道：“一把剑，一个人，有什么新鲜的。”
“那天他喝得比你还烂，你说这新鲜不新鲜。”
“新鲜。”
“他还说要去杀了少林方丈和魔宗宗主，你说新鲜不新鲜。”
“新鲜。”
“那你拿这把剑是要去干什么？还是去杀少林方丈和魔宗宗主吗？”
“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君七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老头也哈哈笑道：“早就看出来了，这顿酒就算我请你的。”
君七心中一暖，将桌子上的酒一干而尽，啪的一声站起，向外走去，道：“倘如我还有命回来，我一定请你喝酒。”
老头笑道：“那一定得活着回来啊。”
君七要往嵩山去。
君七看着眼前的人，晓得有人不希望他去。
“为什么？”君七很不解，很心痛，“为什么是你？”
鹤沉默不言。
君七道：“千娇照水在你手里，昨天云雾峰的人都是你杀的。”
鹤沉默不言。
君七接着道：“你对雪儿做了什么？”
鹤叹道：“原来你都知道。”
君七冷道：“我知道的比你想象中的要多。”
鹤道：“就算你什么都知道了又能怎样，你能摆脱缠在你身上的命运吗？”
君七抽出那把剑，那把李渊潜交给他的剑，道：“我知道你一定又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我不怪你。拔剑吧，我今天一定要上山问个清楚。”
鹤认得这把剑，那是百兵榜上消失十八年的剑——百兵第一，剑出龙吟！虽然双眼已瞎，但那剑出鞘时发出的清啸之声，那尘封十八年的寂寞和渴求，绝对是龙吟剑。
剑走狂沙，锋转西风，天竟然下起了雪。雪不大，和着空中的血雾，落在地上仿佛下了一场红雪。
这是这个冬天下的第一场雪，这是龙吟剑这个冬天杀的第一个人。
君七突然想流泪。
君七跪在地上，膝盖旁边躺着鹤。鹤的心口处有一个小孔，不大，但极深。
君七知道，不是自己杀了他，而是他自己杀了自己。
临死前，鹤说了几句话。很简略，但已足够明了。
君七决定再去杀一个人。这是最后一次杀人。
萧大吼一声，满身的黑色雾气竟凝结成一把宛若实质的剑，散发出无穷的魔性。一道残影闪过，君七竟然只扑捉到几个残像，那萧已然来到大觉的身前，好快的速度！
萧一个转身，将手中的魔剑轮圆了用尽气力砸向大觉，只听到彭地一声巨响，一圈激荡的气浪将佛堂大殿里的事物掀了个乱七八糟，那金身佛像的眼中愈发悲悯。大觉不是佛祖，他的眼中毫无悲悯，尽是杀机。但现在的大觉已是不动明王身，比那佛祖金身更要坚硬，更加难以摧毁。
萧看着眼前宛如金刚所铸的和尚，眼中疯狂之意更浓，挥舞的魔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痕迹，顿时天魔乱舞，剑气纵横。每一剑下去都有着千钧之势，大觉脚下的地面早已破烂不堪，坚硬的石砖龟裂得不成样子。突然场内一下子安静下来，萧的那柄魔剑仿佛破碎了空间，穿过一切，无视千山万水，来到大觉的眼前。
君七的剑在大觉眼里就是一朵小花，所以可以拈花一笑。萧的剑却不是花，是陨落的星辰，是穿云贯日的箭，大觉的少林拈花指自然不敢用出。大觉看似缓慢却快如闪电地伸出一根手指，万丈光芒，光芒万丈，便是少林一指禅。佛殿大堂仿佛被这一剑一指一分为二，一半光明，一半黑暗，生死两隔。
暴风雨的来临为往往是那么平静，高手过招往往在平和的水面下喷涌着暗流，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萧手中的魔剑越来越淡，几近消失，只凭一股精纯内力支撑，满身的黑色雾气也消失不见，看去也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罢了。大觉的金身也是越来越暗淡无光，那根开天辟地的一指竟有一滴鲜红，瞬间被凌烈的剑气破碎成气雾，发出噗的一声，仿佛一个气泡破碎发出的声音。
一个富家公子随手扔掉的一块玉石可能便使路边的小乞丐从此走上经商之路，乞丐成为富豪之后又接济了家道中落的那位公子。
这一饮一啄皆有定数，因果循环自有安排。
随着一滴血的破碎，整个空间仿佛要被撕裂，纵横的剑气打在君七的脸上，透过外放的护体内力在君七脸上划出几道血痕。
剑是公平的，打在君七身上，也打在大觉身上。就像少林每日清晨敲响的钟声，大觉第一次觉得这钟声如此难听刺耳，因为这钟声夹杂着大钟破碎的声响。
大觉的不动明王身和一指禅尽数被破！
萧吐了三口黑红的逆血，瘫坐在地上快意地看着皮肤宛如枯地的大觉，大声笑了起来。
大觉的心口前有着一个拳头大的洞，从君七这里看去，正好可以透过大觉的身体看到那尊佛像的合什双手。
无比凄惨。
加上瘫坐在地上的萧，衣服上，地面上，黑红的鲜血，那就是凄烈。
但就算再凄烈，世间不变的道理就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更何况，败者将亡。
任凭你武功通天，已是天下无敌，落得大觉现在这种情况也绝无生还的可能。心被洞穿，何人能不死。
无论大觉的双手上沾染了多少鲜血，让云雾一脉就此断绝有多么残忍，他终究是江湖风云榜第一。君七知道让一代宗师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离开是最好的选择，但他不得不问。
“大觉方丈，晚辈想知道家师现于何处？”
大觉看着眼前的少年，突然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如果能像他这样谦逊有礼，或许不会一怒之下顶撞太后，私自出宫，然后遇到了那个女子。但是如果能重来一次，他还会毫不犹豫地去天葬山，那个遍地花鸟的地方，找到她。
大觉有些艰难地张了张嘴，道：“陆家庄……”
君七有些意外，“陆家庄，陆家庄。”
正在君七有些失神地思考着，突然觉得脸上热热的，君七一愣。除了师傅，好久没有人这样充满关怀，慈爱地抚摸过自己的脸庞。
君七不自觉地握住大觉颤抖的手，看着他满足地笑了笑，然后如释重负地合上了双眼。君七觉得眼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
情敌见面，最是尴尬。
二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慕容雪见过笑笑，她是个纯洁，天真，让任何人都不自觉地去怜惜疼爱的女孩。在慕容雪眼里，她就是个小妹妹。
笑笑也见过慕容雪，虽然那时她带着黑色面具，全身上下裹得非常严实，但那种无可比拟的气质还是让她一眼认出。尽管身在天葬山，但君七的一举一动还是传入了自己的耳中，就算她不说，也会有人自觉地去做。她知道眼前的这个倾国倾城的女子跟君七已然有了夫妻之实，也知道她为君七做了多少事，君七也是真心喜欢她。笑笑找不出什么理由去争夺。
最先打破沉默的还是慕容雪，“这就是月光吗，阿七他有提到过呢，果然皎白如月。”
笑笑轻恩了一声，场面再次僵硬下来。
“很抱歉刚才把你拉住。但在那种情况下，你这么贸然闯入，不但帮不了你爹爹，恐怕会破了他的气势，反而有害。”慕容雪盯着自己的裙摆道。
笑笑道：“你不担心你师傅吗？”
慕容雪眼里出现一些惘然，“他，他只不过拿我当杀人的工具，一枚棋子而已，我为何要担心他。”
就在这时，二人看到大殿发出一声巨响，厚厚的墙壁仿佛纸糊，刹那便千疮百孔。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殿内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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