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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二更


山夜清寒,夜中入梦,  如临湘水畔,  仿先古,见巫山女。旦为朝云,  暮为行雨。巫山女以云作衣,  以水作屦。她曼然行于暗夜幽深处,  垂目涕泗,云雾寥寥。云雾渐散开,  那女身回身,  挡住**的云烟散开。她露出那美艳绝伦的面孔,  眼如清水般,隐有泪光闪烁。

        她露出柔弱的、自怜的笑,  明月云开,她美丽圣洁的身体一步步向他走来,  拥着他。

        她的面容,  熟悉得让他满心惊骇……

        翌日,陆三郎起的最晚。陈王等人连早膳都吃过了,  罗令妤又有了精神讨好王先生,陆三郎才姗姗来迟。罗令妤悄悄望去,见不过一夜,陆三郎就如被女妖精吸了精似的,面色过白,耷拉着眼,眼下还有两团乌青。

        王先生见状,  唏嘘道:“该是门户粗陋,怠慢了陆三郎。”

        陆昀默然。

        他总不能说昨夜发生了一些意外,以至于他辗转难眠?

        想到此,他心中暗恨暗恼,冷目乜向罗令妤。却是罗令妤已经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女郎睫毛幽幽颤,不断地偷看周扬灵。周扬灵冷静的,承受着罗妹妹一眼又一眼的打量。她耐性极佳,但罗令妤一眼又一眼地偷瞄她,连陈王刘俶都发觉了。

        刘俶看看这几个人,只见罗女郎多瞧周郎几眼,陆昀的脸就沉上几分。可是陆昀也不吭气,就那么盯着罗女郎。

        陈王殿下后知后觉,总觉得过了一夜,自己好似错过了许多精彩故事。

        罗令妤是心中嘀咕,同时懊恼。她悄悄看周郎,是不敢相信周郎这般俊俏,居然是出身寒门。寒门竟然能养出周郎这般沉敛的气度么?真是太可惜……若是周郎也是士族郎君,她就不必在陆昀面前憋屈了。周郎的脾气,比她那个忽冷忽热的三表哥好多了……她心中甚至对自己的“嫌贫爱富”有几分嫌弃,觉得自己辜负了周郎对自己的好。

        罗令妤心中对陆三郎也盛满了抱怨。

        周扬灵在罗令妤眼中是一个十分好脾气的郎君,罗令妤不断地偷看她,趁王先生不注意,周扬灵抬眼,对罗令妤笑了一下。罗令妤当即微慌,垂下眼暗自告诫自己:周郎出身寒门,不是良配,我不可给周郎误会暗示……

        这般一想,更觉得自己是坏女子,愧对周郎。

        陆昀:“……”

        她又在勾勾搭搭。他觉得自己在罗令妤眼中可能是个死人吧。

        然这还没有完。

        早上在王先生这里用了膳,几人却打算告辞,不想继续打扰先生了。陆昀到底和王先生相熟,留下跟王先生聊了些话。临走时,王先生高兴,甚至送了陆昀一竹筒琴鱼。王先生愉悦无比地摸着胡须,与好奇的罗令妤介绍:“女郎来自南阳,当没见过这种小鱼。琴鱼是我几位好友从琴高河带来的——古有琴高者,骑鱼上碧天。琴鱼虽小,味道却毫无荤腥,极其鲜美。”

        “此鱼可与‘涌溪火青’茶一道泡入沸水中煮茶。沏茶时,鱼落茶中,绿雾缭绕,茶青鱼摇,甚是灵动。”

        罗令妤惊讶地瞪大美眸,兴味十足地低头看先生送给他们的竹筒,咂舌笑:“鱼泡在水里当茶喝?听着吓人,我可不敢。”

        王先生大笑,指着陆昀:“那是女郎你没喝过,不知此茶之雅。陆雪臣是煮‘琴鱼茶’的高手,你让你表哥泡给你喝,你便知道我说的意思了。”

        陆昀煮茶?

        罗令妤望一眼陆三郎,陆昀不动声色,坐在坐榻上,袖摆放于膝头,袖中伸出的指干净修长。陆三郎的手与他的人一般好看,但是罗令妤可从未见过陆三郎煮茶。自她认识陆昀,陆昀身边所有事都是侍女仆从们在做,她从没见过陆昀煮过一点儿茶叶。

        自然,名门郎君也不会闲的无事泡茶给她喝……罗令妤心中又羡慕了一把名门气概。若她能嫁入陆家这样的豪门世家,她也再不煮茶了。她也要与她的三表哥一样明明煮茶极好,却从来不见动。

        陆昀察觉到她的目光,瞥来一眼。

        罗令妤心慌地想到昨晚的事,低下了头。

        因王先生要和两位郎君说些政事,罗令妤被使个眼色后,就跟周扬灵离开了。等陆昀和刘俶从屋中出去时,恰看到靠在篱笆上,周扬灵低着头,将一个青锦福袋交到罗令妤手中。罗令妤不肯收,周扬灵便柔声:“妹妹别怕,昨夜惊扰了你,我心中甚愧。想了一夜,为向妹妹致歉,我便将我母亲曾为我求来的护身符送给妹妹,保佑罗妹妹平安一世。”

        “妹妹不要怪我昨夜惊扰之事了。”

        罗令妤刷地红了眼:“郎君,我、我……”

        她嘟囔着:“你对我这么好……”

        周扬灵:“这是我该做的。妹妹昨夜受惊了,以后夜里记得从内栓上门……”

        罗令妤捏着手中的护身符,红着脸听周郎温声叮嘱。她面容羞红,心中却巨震。世间怎有郎君宽厚至此?她记得她也不曾对周郎多好,她仅仅将周郎看作可选目标,周郎却如此照顾她。不像陆昀那样总是弄得她面红耳赤,周郎的关心如春风般,毫无攻击性,却让她动容……

        罗令妤仰目,眷恋的目光盯着周郎俊容——周郎生得这么好看,脾性也这么好,他怎么就出身寒门呢?

        果然世间好事难成双么?

        不远处站在角落里看她们两个的刘俶和陆昀脸色都很奇怪。刘俶眯眸,心中微不舒服,暗想陆昀这表妹真是祸害,如前朝祸国殃民的妖妃一般。每个郎君遇上她,都要为她失失神,留留情。前有他那好友陆昀,后有这才认识没多久的周郎周子波。

        陆昀则是心里很奇怪:明明周扬灵是女子,本没什么。明明罗令妤爱慕权势,更没什么。但她两位女郎依依不舍地在那边抒情,怎如此刺眼?

        让他心里不安?

        ……

        罗令妤这一次是真的对周郎上了心。周扬灵对她说话太温柔,对她太好,她心里羞愧,下山回到陆家后,就连忙派人将编钟送还给了周扬灵。归来的侍女说起周郎给她们还礼了一些新奇的小物件,送给罗妹妹玩耍。一排十二个颜色鲜妍的陶瓷小人摆在小几上,罗令妤把玩得爱不释手。

        然后掩袖哀愁,幽怨无比:“他如何就出身寒门呢……”

        嫁了他,地位无法得到提升,罗令妤是万分不愿意。可是她依然很彷徨……

        余下来几日,陆昀又抽时间,带罗令妤拜访了其他几位名士。建业女郎之间的“花神”争得厉害,一会儿陈绣排第一,一会儿宁平公主刘棠也能窜到第一去。各家女郎使劲手段,不光比台上才艺,还比台下的手腕势力。在陈绣和刘棠争第一时,罗令妤渔翁得利,默默地突破而出。越来越多的郎君、女郎被陈绣和刘棠两个有权有势的女郎弄得焦头烂额、不知给谁“甲上”,最后干脆都给了罗令妤——

        罗氏女那晚所编的《奔月》,不光让连七娘成为建业舞坊间近期最受欢迎的供舞者,还帮她自己惊艳了无数郎君。

        郎君们约好去舞坊想看连七娘再跳一遍,连七娘跳了后他们又觉得新奇过了,甚为无趣,不如那夜的感触好。这般一想,自然觉得罗娘子一定是当晚安排妥当,才让舞惊艳了他们。这份心性才能,当许“甲上”。

        五位名士在诸位郎君女郎们投选后,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既意外又不意外,今年的花神,陈绣落败,第一次靠公主身份参选的宁平公主也没拿到第一。拿到第一的,是陆家那位新来的表妹,罗令妤。

        “罗娘子便是今年的花神了?”

        诸郎想到那女郎风采,自是欢喜。诸女失落后,念起罗令妤的美貌,也默默服气,自忖比不过。这样的花容月貌,比之前几年的才女陈绣,作“花神”不知道合适了多少倍。陈娘子连续三年都是“花神”,众人都说这是名士们偏袒的缘故。今年“花神”选出了个大美人,大家都比较满意。

        宁平公主得知这番答案后,失望一瞬后,就真心为罗令妤高兴。反是她兄长陈王刘俶让人提醒她:“你当初参选那‘花神’,就是被罗令妤拿来当跳板,针对陈绣了。此女有利用你之心……日后与她相处,你小心些便是。”

        刘棠呆住:……可是罗姐姐没有害过她啊,仅仅是怂恿她参选“花神”。这种利用,该不该计较?

        刘棠心里略微不舒服之时,陈绣那边是极大的不舒服。陈娘子回家大哭了一通,分外不服气。陈大儒被女儿哭得焦头烂额,陈家一家人正收拾行装准备离开建业,女儿这么一闹,陈大儒干脆要提前日子,领着女儿走。陈绣这下闹得更厉害了——建业乃南国国都,物象风流,她才不愿离开这里,跟父亲去什么乡野治学问。

        各自闹腾时,陆家是最高兴。陆家万万没想到表小姐能拿回一个“花神”,以前陆家嫡亲的大娘陆清弋未婚时,参选了那么多次“花神选”,可从未当过“花神”。花神是要被名士画入仕女图,美名传遍天下的……陆老夫人亲自见了罗令妤,赏了一通;整日忙着游山玩水的陆英也诧异这个侄女的厉害,又赏了一通;再是陆夫人同样很高兴,罗令妤是他们家的表小姐,得到的名声也是陆家的,陆家多少年没有女孩子出过风头了……赏!

        陆夫人看着罗令妤和自己家里的三郎,觉得二人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只要自己儿子不要总插手进去。

        “花神”的荣耀一到,罗令妤连走路都快飘起来了。

        入春时节,花朝日,罗令妤领着建业名门女郎们一道拜花神、赏红。当日众人游玩于华林园,无论是祭神还是烧香,事事以罗令妤为先。各色女郎皆是广袖长裙,罗令妤在最前。郎君们隔水而看,见女郎们如仙娥一般,百般美丽,都是看呆了眼。

        尤其是今年的“花神”,美目盼,巧笑倩,身段婀娜风流。女郎或坐或立,都吸引着诸人的目光——

        “罗妹妹这样子,倒真像是花神下凡。”

        “今年选对人了。”

        “一会儿我要与罗妹妹多说两句话!”

        齐三郎齐安立在人群中,如同被点穴了一般一动不动。齐三郎已经看痴,他呼吸紊乱,紧盯着隔岸众女最前方的那衣袂飘扬的女郎!她初来建业那日,便如神仙妃子般立在码头,已是极美。今日她盛装而扮,更让他浑身血液僵住,全身每处都在叫嚣:罗妹妹、罗妹妹……罗妹妹!

        诸位郎君隔着一道溪,点评着对面案上祭拜花神的一众女郎们。几位名士已经坐下,铺开宣纸,开始作画了。他们当作仕女图,记下每年的花神。名士的仕女图传颂天下,流传千古。此芳名万世流传,女郎们看到名士在作画,心中一紧,望向罗氏女姣好的面容时,都有些怅然若失。

        陆三郎也来作画。

        他作画时,身边围了许多郎君女郎。窃窃私语,陆三郎的画没作完,已经被解出了许多涵义。看陆三郎侧容俊冷,高贵清冷,郎君女郎们也纷纷技痒,让人铺宣纸作画。隔着一道水,罗令妤坐在凉亭中看对面的郎君,她一眼看到坐在几案前提着笔的郎君。罗令妤翘唇——

        陆三郎,哼!你心里瞧不起我,还不是要给我作画?

        花朝日这天热闹十分,不只女郎们来挂红,郎君们也来讨好女郎们。这么热闹的节日,几位公子也过来掺一脚。陆二郎原本站在自己的弟弟后面,满目带着赞许笑容,盯着三弟给罗表妹作画。不想陆显一抬头,看到了人群外同样盯着罗令妤、目色深幽的少年衡阳王。

        陆显一惊,连忙从三弟身边离开。

        刘慕把玩着腰间玉佩,饶有趣味地盯着岸对面那凉亭中的女子看。平时还好,今日女子们各个盛装,就将罗令妤的美艳衬了出来。罗女郎平时已是美丽,但她最适合的,其实是盛装,因她眉眼明艳,丽色逼人,美而带份攻击性。平时她藏着自己的美,今日完全释放……刘慕提笔,笔在宣纸上一划。

        他才划一道,旁边就多了一个人,手肘撞了他手里狼毫一下。刘慕笔上的墨在雪白宣纸上沉重一划,他动笔第一下,这张纸就毁了。

        刘慕:“……”

        他眼若喷火,瞪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陆二郎:“你有病?!看不见孤在作画?”

        陆显心想正是看见了,才不能让你画啊。在梦中罗表妹这一次并不是“花神”,你为宽慰罗表妹,还特意给罗表妹作画;甚至为了讨好罗表妹,你还跑去找我三弟给罗表妹作画。我看出你讨好罗表妹的心了,但是你怎么就找我三弟给罗表妹作画呢……陆显道:“其实人物画每个人都画,没什么意思。公子心性自与俗人不同,美人有什么好,还是画画山水吧。”

        刘慕面无表情,捏着笔杆子的手颤抖:“……”

        陆显当没看见衡阳王压迫过来的森寒目光,非要站在衡阳王身边,帮刘慕指点四下风景:“你看今日都没有人画这山水,山水通灵,多可怜……”

        没人画这山水,是因为今天大家都在画仕女图!刘慕真是想不通,这个陆显之前跟他推销他罗表妹,现在自己才有点好感,陆显就来破坏他的心情,如苍蝇般在他耳边嗡嗡嗡恶心他。陆家的郎君,怎么如此讨人厌恶,还浑然无知?

        陆二郎抓紧时间弄得刘慕脸黑如盖,不得不照陆二郎的提示,开始画什么山水画。陆二郎满意地盯梢时,旁边传来齐三郎的说话声。齐三郎非常赧然:“二郎,上次让你帮我问的事,你问清楚了么?”

        陆二郎茫然:“什么事?”

        齐三郎微微着急,提醒他:“就是我想让罗妹妹做侧室的事啊!”

        陆二郎微滞:……他已经忘了这事了。怎么齐三郎还记得?

        一旁的刘慕目色阴阳不定,意味深长道:“陆二郎,你是跟多少人推荐过你表妹?你就这般怕她嫁不出去?”

        陆二郎看眼期盼盯着他的齐三郎,再看眼一旁不高兴地刘慕,陆二郎唇动了动,说不出话:这误会大了……陆二郎忍不住扭头,向人群包围中的陆三郎看去。这一看,却见陆三郎人已经不在了。陆二郎连忙询问下,才知一个侍女倒酒时弄脏了陆三郎的袍袖,陆三郎去换衣服了。

        郎君们这般回答,面上带着男子那种心知肚明地、似是而非的笑。

        陆二郎:……懂了。三郎又被女子用这种招数缠上了。

        陆显心中苦涩:为何三弟和罗表妹,各自都能吸引一群异性环绕呢?当他辛苦忙碌时,谁知他的苦?

        陆显只好先随意找借口打发齐三郎帮他找个人,他自己则心里不安,匆匆过岸找罗令妤,想跟罗令妤提个醒,让罗表妹万万不要糊涂被齐三郎缠上。罗令妤坐在亭子里折花,唇角噙着自得而闲适的笑。猛听到身后脚步声,她从花后探出半边身,看到陆显匆匆上了廊子。

        陆显先看四周有没有人注意这里,才低声问罗令妤:“没人跟你提过纳妾的事吧?”

        罗令妤怔住,仰头:“……纳妾?纳我么?”

        她懵然问:“谁跟我提……三表哥么?”

        陆显:“……三弟已经跟你说过了?!”

        他自是想到自己常见陆三郎和罗令妤在一起,就以为陆昀已经跟罗令妤提过这事。

        而罗令妤显然领会成了另一个意思,她突得站起,美目藏怒:“他要纳我当妾?!凭什么?!我与他那般,他竟这般辱我?二表哥,陆雪臣在哪里?!我要问他要说法!”

        陆显:“……什么叫‘你与他那般,他竟这般辱你’?”

        感觉哪里很奇怪,好像表妹误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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