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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飞鸟没何处,青山空向人


  1

    大军在林中留了两日,师父没再提要我回去的事情,我便留下来了,凤哥还给我找了小号的军服,我高高兴兴地穿到身上走出帐篷给他看,凤哥就皱眉了,说你这是怎么搞的,穿上衣服也不像个军人,松松垮垮到处都是褶子。
    我也觉得不好看,拿手捋了又捋,被其他人一阵笑,季先生还过来安慰我,说没事的,穿几天习惯就好了。
    季先生开口,其他人就不笑了,我有些奇怪,季先生明明是个很温柔的人,怎么大家都像是有点怕他。
    徐平被罚了二十军棍,我是事后才知道的,顿时愧疚得手指都要咬断了,捧了最好的药膏去找他,他却一点都不当回事的样子,身上帮着绷带,脸上居然还是笑嘻嘻的,很高兴地安慰我。
    “没事,放心吧。”
    我难过地看着他的背,小声地:“师父怎么能这样……”
    徐平立刻摇头,一脸认真地答我:“应该的,将军已经罚得轻了。”
    我怕他又要说出军规第几条如何如何的话来,见他无事,赶紧放下药逃走了。
    军营里的每个人都如同王监军所说的那样被“彻查”了一遍,就连我都被点了名,第二日午后有锦衣卫士上坡来,指着我道:“就是你,监军要见你。”
    我当时正在处理徐平收在皮囊里的那些黑蛇,黑蛇沾过药粉后再无凶狠摸样,一条条愣头愣脑的盘着,我小心地将它们的毒液用瓷瓶取了,再收回皮囊中,想以后备用。
    那人说话时我正低头抓着一条蛇凑上瓷瓶口,他并未看清我在做什么,我也没顾上抬头,等不到我的回答,他就恼了,再走近两步,突然怪叫了一声。
    我被他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蛇掉落在地上,赶紧定定心将蛇收好,怕蛇跑掉,还将皮囊重新紧了,就放在脚边。
    毒性这样剧烈的蛇是很稀有的,难得抓了一群活的,正好用来做药物研究。为了不出意外,我特地找了个僻静处取毒液。师父带人巡营去了,坡上没什么人,我又坐在大树后头,就这样也被他找到了,真是有毅力。
    “王监军找我做什么?是他的伤情又有变化了吗?”我站起来,拿出小帕子抹了抹手。
    他还是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抖着手指指着我脚边的皮囊:“你在干什么?”
    我奇怪地:“你看不到吗?我在取蛇毒啊。”
    “小玥,出什么事了?”脚步声,凤哥跑了过来,手里还抓着半块没擦完的胸甲,也不知刚才在哪儿,多半是被那锦衣卫士的一声大叫招来的,跑得急了,一个劲的喘。
    “我奉监军之命……”那人刚起了个头,又有人走了过来,步子略有些沉重,却是韩云。
    韩云蛇毒才解不久,走起路来还有些微跛,但到得近前仍是比那锦衣卫士高出大半个头来,压得那人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韩云立定,有意无意地将我与那人隔了开来,这才开口说话:“留在这里的都是将军座下亲兵,即便是监军也不可随意调动,大人不会不知吧?”
    那人之前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回过神来之后便有些恼羞成怒了,呛着声音道:“我们王监军乃是皇后亲兄,皇上的亲舅子,即便是将军……”
    “将在外,军令为大,即便是皇上在这里也不能坏了军规。”
    韩云寸步不让,就连凤哥都走了过来,抱着那半块胸甲站到韩云身边,那人没了办法,最后说了句:“我与监军去说。”转身走了。
    韩云身量高大,再加上一个凤哥,将我挡了个严严实实,踮脚都看不到那人的表情,只听到声音恨恨,想必是恼得不行。
    我想一想,小心问了句:“将军说我不能去那儿吗?”
    他们俩同时回头,韩云还没开口,凤哥已经叽叽咕咕说开了:“那姓王的最不是个好东西,到哪里都喜欢找漂亮男孩子,你这样的怎好去他那里?岂不是自投罗网。”
    我愣了一下,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再转头去看韩云,韩云却只是望天。
    夜里师父回来的时候,凤哥第一时间便把王监军来找我的事情向他报了,我坐在将军帐的一角看医书,看师父一边回复那些各地发来的军报一边听着凤哥说话,听到最后忽然扬眉看了我一眼,看得我一愣神。
    “我知道了,你们都出去吧,小玥留下。”
    我就留下了,还抱着书往师父身边凑近一点,将军帐无比简陋,地上什么都没铺,师父坐的不过是一个行军的马扎,我就直接找了个小箱子垫着,拖来拖去好不麻烦。
    师父看着我忙忙碌碌,就伸手帮了我一把,待我在他身边坐定了才开口:“今天做了些什么?”
    我靠在师父身边坐着,顿觉心满意足,听他这样问,立刻就答了:“我将那些蛇的毒液都取了出来,留着制药用,后来还跟凤哥一起擦铠甲了,看,头盔是我擦的,很亮吧?”边说边用手指了指被搁在帐篷一角的头盔与铠甲。
    师父看了一眼:“嗯,很好。”
    我高兴起来,两眼咪咪笑。
    师父又说:“捉蛇的时候要小心,别弄伤自己。”
    “不会,太师父教过我怎么处理毒蛇。”我伸出十指给师父看:“你看,一点事都没有。”
    “你太师父……”师父拢了拢眉头,没再说下去。
    我大概知道师父要说什么,多半是想说太师父怎么尽教我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只是太师父都已经云游去了,他要找到他理论也不容易,索性不说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师父仍在处理那些军报,时不时下笔批注几句,像是有做不完的事情,只能在间隙里看我一眼。
    我很高兴,觉得小时候与师父每日相伴的时光又回来了。那时他也是这样,到了夜里就捧一本兵书看着,而我总是缠着他说话,什么都要跟他讲一遍。
    师父从没有对我不耐烦过,一边看书一边与我说话,间歇看我一眼,有时我说着说着就趴在他腿上睡着了,他还会将我抱到床上去。
    我们这样说了一会儿,师父突然道:“营里不比别处,这一身穿得习惯吗?”
    我点头,想一想又说:“做个男孩也挺好的,这衣服走路方便,以后我还要学骑马。”
    师父点头,又道:“我带去闫城的都是亲兵,与营内其他将士不同,季先生,凤哥,还有徐平也是一样,除了他们,你不需与营内其他人多做交际,你可明白?”
    我立刻想到那胖得下巴叠到胸上的王监军,还有那些锦衣卫士,忍不住说了句:“师父,我是不是救错人了?”
    师父笑了:“你太师父教你救人的时候分对错了?”
    我摇头:“医者救人,天经地义,就算是小老虎小豹子在我面前伤了病了,我也会救的。”
    师父微笑,拍拍我的头:“玥儿,你是个好孩子。”
    我六岁便听师父说过这句话,那时心花怒放,现在却有些不满了,忍不住站起来正色:“师父,别再叫我孩子了,你看看我,我已经长大了。”
    2

    两日后,大军再次启程踏上往青州北海的最后行程。我没有再离开过师父的亲兵队所在范围,王监军没有再派人来找过我,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谁都没再提起,仿佛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如季先生所说的,我在军队中待了几天之后就对身边的一切习惯了,每日上马就走,大军扎营后便开始忙着充实我自己的小药箱,等师父巡营回来了再与他说说话,一直到师父让我去睡才抱着医书回我的小帐篷里去。
    也有不适,骑马辛苦,日日颠簸,但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尤其是晚上在师父帐里,他低头批阅军报,我靠在他的膝边,就算不说话,间歇抬头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就连凤哥都佩服我了,一日在马上盯着我问:“你才开始骑马,这几天屁股不疼吗?军医都是有马车的,不用硬撑,让将军给你找一辆好了。”
    凤哥是师父从被战火焚毁的某个村庄中带出来的孩子,后来就不肯走了,一直跟着师父,平日里只管些擦铠甲搭帐篷之类日常起居的事情,却总是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动不动就把将军挂在嘴边上。
    凤哥总把我当个男孩看待,后来知道真相也改不过来,开口半点顾虑都没有,问到屁股疼不疼眼睛都不眨,倒让我红了脸。
    我摇头:“没事,我已经习惯了。”
    其实我第一天骑马就把两腿都磨出血泡来了,幸好我自己就是医生,到了晚上咬着牙给自己敷药,第二天早上也就好了。
    这种时候就想起太师父了,觉得太师父对我还是好的,那些医书虽然字写得不好看,但真是有用。
    我对师父说我想念太师父了,说话的时候师父刚刚巡营回来,下马时头盔夹在弯起的肘间,月光照在他银色的铠甲上,没有人不在看他,但他对我微笑起来,答我:“你太师父不会有事的,放心。”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师父,又说:“我知道,可是很久都没有太师父的音信了,他也不写信给我。”
    师父想一想,又道:“如果他有事,知道到哪里找我。”
    我将师父头盔接过来,接了句:“对,像我一样。”
    师父叹口气:“对,像你一样。”然后笑了。
    我咪咪笑,这就是我梦想中的生活,我感到高兴极了。
    凤哥已经将饭菜都准备好了,大伙儿围在一起吃饭,我与师父一同走过去,韩云已经完全好了,正与陈庆坐在一起说话,看到我们就立起身来让出位置。
    我是到了军营才知道,将军与自己的亲兵们每日都是同食同睡在一起的。这十八人都已是骁骑队长,战时手下各有百人以上的队伍,但没有战事时却只是跟在师父身边,寸步不离。
    我问韩云为什么?韩云是个直肠子,说话的时候脸上稀奇的表情一览无遗,直接反问我:“你不知道我们是将军一手带出来的人吗?”
    “一手带出来?”
    旁边又有人凑过来解释:“我们都是将军从普通士兵当中挑选出来的,升了骁骑也还是将军的亲兵。”
    “那你们在一起很久了?”
    那人摇头:“也不是,如果有人死在战场上了,会另选人替补。”
    我愣住,脸都白了。
    徐平走过来拿脚踹那人:“一边去,什么死不死的,别吓唬她。”
    我半晌没说出话来,最后想来想去憋出一句:“我会医术。”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韩云居然也听懂了,蹲下来笑嘻嘻地看着我,说:“知道了,小神医,我们会留着性命等你来治的。”说完还拿手勾住徐平的脖子将他也拉弯了腰,指着他说:“这人可不一样,他是将军府里出来的,跟着将军的时间比谁都长。”
    我看看他们,心里有话没说出来。
    ——我还是师父养大的呢,你们谁也比不上。
    将军帐总是搭在高处便于俯视全军的地方,不若王监军的帐篷,每次都堂而皇之地立在整个军营正中,定要兵士环绕,就怕有敌杀来那样。
    我觉得王监军好笑,帐篷搭在哪里有什么关系?这么大的排场,要是真有敌人来,怎么都是个靶子,在哪里都一样。
    晚餐是火头军送来的,老陈和小猴子记得我,每次都笑嘻嘻地与我打招呼,老陈说我们都听说了,原来小玥你是神医来的,把监军都给救了,小猴子就在旁边哼哼了一声,说:“不救才好呢。”话一出口又被老陈拍了脑袋,哎呦哎呦叫了好几声。
    饭菜很简单,但路上穿山越岭,这些骁骑队长们也不闲着,偶尔趁着闲暇猎些野物,凤哥厨艺不错,开个小灶晚上还有加菜,鹿肉腌得入味,我虽食素,但闻着也觉得香碰碰的令人胃口大开。
    到了第二天,我就缠着韩云要他带我一起去。
    韩云挠头,一脸的不情愿。
    “这怎么行?你连骑马都骑不好。”
    我背着药筐道:“我就是看看,顺便采点药,这附近有很多稀有的草药,都是很有用的。”
    “林子里有黑熊。”
    我“哦”了一声,把手拢进袖子里:“有你嘛,我不怕。”
    韩云被我突如其来的一捧,表情就有些轻飘飘起来,但嘴上仍是顾虑着:“将军……”
    “师父没说不让我出营。”我一边说着,一边手脚并用地想要爬上马去。
    韩云没辙了,看看左右没人,拉着我就走,一路还教训我。
    “这种事还要骑马干什么,林子里去去就回。”
    我还来不及开口,阵风扑面,却是大鹰从我们身边掠过,转眼飞到高处,盘旋着只是不离开。
    韩云仰头看了一眼,笑起来:“好了,这家伙也去,我们今天一定有大收获。”
    我与韩云进了林子,鹰儿果然厉害,不多时便抓了只野兔摔在我们面前,洋洋得意地又展翅飞了出去,韩云带着弓箭,正瞄准一只黄羊,被鹰儿这么一扰,黄羊当然是跑了,气得他跺脚。
    鹰儿又是一个俯冲,箭一般扎入丛林深处,激起群鸟漫天,我们见它声势惊人,直觉那里有大猎物,立刻往那个方向跑了过去。
    林深树高,脚下都是厚厚的积叶,我们跑了一会儿便听到人的吆喝声与野兽的嘶吼混杂在一起,不知出了什么事。
    韩云人高,大概看见了什么,突然停下脚步,我就跟在他身后,差点一头撞在他身上。
    “出什么事了?”
    “别出声,有熊。”
    我一惊,韩云也不多说,将我提起来先送到树上,我一时没有准备,到了树上只知道抱住树不让自己掉下去,眼看着韩云又往上爬了些,在粗壮的树干上稳稳站了。
    我惊魂初定,低头去看,终于明白之前的声音从何而来。
    树下有三五人拥着一个年轻男人,他们面前则有一只咆哮着的巨大黑熊正作势欲扑,那些人中只有两人带剑,被围在中间的男人锦袍玉带,这样危急的时候居然还是闲看风景的表情,全不像其他人一脸的如临大敌以死相拼。
    我觉得他奇怪,不免多看了他两眼,正遇上他突然抬头,林中光线幽暗,他这样一抬头,却是颜色如玉,凤眼边一颗黑痣,令人过目难忘的一张脸。
    3

    黑熊突然长身直立,一身咆哮向那群人猛扑了上去,韩云拉弓蓄势待发已久,这时一箭射出,正中黑熊颈侧,大鹰也猛冲下来,凄厉嚎叫声中,血淋淋地叼走了黑熊的一只眼睛。
    黑熊发狂,挥爪抓不到大鹰,转头向我们所在的方向奔过来,就在树下嚎叫盘桓,不时用肩膀猛撞大树。
    场面急转直下,之前地上那两个持剑的男人见黑熊发狂奔走,立刻护着中间那男人避开,还有一个连剑都没有的小个子,早已吓得一脸鼻涕眼泪,却还是边走边挡在那男人背后,一副视死如归拿命保护主人的样子。
    黑熊瞎了一只眼,颈间血流如注,竟然丝毫不减狂性,直撞得大树摇摇欲坠,我坐不稳,两手只知道抱着树干,韩云跳下来抓住我,耸起肩膀擦了一下自己额头上的汗。
    “糟糕了,这一下竟没能把这畜生放倒,得找人来。”
    我被韩云抓住,一只手就松开树干开始往怀里掏,韩云低头看我一眼:“怎么?你连对付熊的东西都有?”
    我摇头:“没有。”
    “那你在掏什么?”
    “师父给我报信的烟花。”
    韩云“……”
    大树晃得厉害,我好不容易掏出那管烟花,就被黑熊的一记猛撞弄得脱手落了下去。
    我懊恼地叫了一声,再想去捞也捞不到了,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管子落到地上,被熊一脚踏进泥里。
    大鹰又俯冲下来,但茂密树丛阻碍了它的速度,黑熊又有了准备,一爪挥出,几乎拍在鹰儿的长翅上,吓得我大叫了一声。
    鹰儿险险避过冲上半空,只是盘旋,觑不到再次俯冲的机会。
    “韩云,怎么办?”我仰起头。
    大树晃动,韩云一手又得抓着我,根本没有再拉弓的机会,情况正危急的时候,一声弓弦如天外传来,银光穿林而入,奇准无比地射入黑熊仅剩的那只眼,黑熊双目全瞎,仰天利吼了一声,全身再次直立起来,银光又伴着风声破空而来,接着两箭全射在黑熊的喉间,黑熊气管破裂,再也立不住脚,哀嚎一声如山般倾倒下来,整个从林都轰然震了一声,再看那熊,只是躺在地上抽搐数下,再也不动了。
    “将军!”韩云率先叫出声来,率先跳下树去。
    我猛地回头,看到一点银甲反射出的光芒,立在夕阳中如一团火焰。
    “师父!”
    我欣喜地叫了一声,抓着树干就想要下去,将军走过来立在树下张开双手,我就直接跳进了他怀里,跟小时候一样。
    师父稳稳地将我接住,再把我放到地上,韩云已经在旁边低头跪了,自觉认错:“是我的错,我把她带出来的。”
    我在军队里没待几天,对这里的行事规矩已经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这时心中一急,不等师父说话就抓住他:“师父,刚才我们是在救人。”
    “救谁?”
    我一愣,再转头去找刚才那几个人,居然一个都看不到了,林子里只留下我们几个与一具熊尸,要不是熊尸还在,简直像是做了一场梦。
    “……”韩云傻了。
    师父看着我,我无话可说,低着头默默,牙都咬碎了。
    什么叫忘恩负义,这就是。
    我委屈:“刚才真的有几个人在这里被熊追,我们是过来救他们的。”
    一只手放在我的头上,我抬头,听到师父温和的声音。
    “我知道。”
    师父相信我。
    我高兴起来,拉着他的手脸上露出笑,韩云见这情景也松了口气,正要站起身,将军转过头:“谁让你把她带出来的?”
    韩云身子又矮了,师父脸上露出笑来,那长弓弓背在他肩上敲了一下:“罚你把这头熊背回去,晚上给全军加菜。”
    韩云“啊”了一声,低头看着那熊,脸上表情不知有多精彩,我一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被他悲痛地瞪了一眼,赶紧掩住嘴。
    这么大一只熊,三五百斤是逃不掉的,韩云虽然壮实,但一个人背回去确实难度太大,又不敢不背,最后只好苦着脸在林里砍下树干来做拖筏,看来是打算将熊拖回去。
    师父转身就走,我迟疑地看看韩云,韩云倒是对我笑了,挥了挥手示意我跟上去,嘴型明显是让我别管他。
    师父已离开我三五步远,声音飘过来:“先跟我回去,你也要罚。”
    我的脸顿时苦了,拔腿跟上去也“啊”了一声:“师父,你要罚我什么啊?”
    师父走在我前头,侧头时高挺的眉骨在暗的光线里画出好看的线条,眼角像是带着点笑的,但总是看不清。
    “罚你去火头军那儿生火做饭,怕了吧?”
    师父走得很快,我连跑带跳都有些跟不上,最后索性耍赖了,往前一扑,两手揪住他的披风下摆不放了。
    师父被我拽得脚步一停。
    “师父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我脸不红气不喘地开口。
    丛林深密,我们走了这样一段路,韩云和那只熊早已经看不到了,师父回过身来看我,板着脸。
    我缩了缩脖子,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要是真把师父惹恼了,那就大事不好了。
    但下一秒,师父却只是叹了口气,蹲下身来对我说:“上来吧。”
    师父上一次背我,还是八年前他下山的前一天,师父找到躲在洞里哭得狼狈不堪的我,一路将我背回白灵山上竹篱笆围着的家里。
    我趴在他背上,将军穿着轻甲,披风下是冷而坚硬的,我却觉得暖,有一种好像在做梦的感觉,忍不住把脸贴在师父身上寻求一点实在感。
    “师父,你怎么知道我们在那里?”
    “你抬头看看。”
    我抬头,看到大鹰在极高处呼啸而过,心里顿时明白了,原来是它找来的援兵。
    “真好。”
    “好什么?别以为我就不罚你了。”
    “知道,我会到火头军那儿去做饭的,师父,我给你炖汤喝。”
    师父侧脸看了我一眼,没答。
    我在渐暗的暮光中看到他眼里流露出的无奈又亲爱的表情。那是宠着小孩的大人的表情,因为是自己疼爱的,所以总是拿她没办法。
    我就无比的高兴起来,希望这林子是永远走不完的。
    4

    大军在三日后到达青州北海大营,一路上再没有如黑蛇突袭那样奇怪的事件,风平浪静。
    北海大营设在边境上,紧靠着北海关,是抵御辽国入侵的第一道防线,大军在营前一字排开等候将军交接兵符,一辆华丽大车从军队正中缓缓驶出来,就在将军面前停了。
    下车的是王监军,仍是一身锦衣,料子还是反光的,阳光下明晃晃的一团,更显得圆润。
    王监军张开圣旨,师父下马,率先单膝跪下了,身后黑压压上万人马皆跟着膝盖落地,大地一震。
    我与凤哥跪在一起,听王监军摇头晃脑地念着我完全不明白的东西,眼睛透过那些骁骑队长之间的缝隙看到师父单膝跪地的背影,心里就不舒服了,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对凤哥说:“为什么要跪他?他又不是皇帝。”
    凤哥吓得脸都白了,立刻伸出一根手指放到嘴上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声音压得几近于无地答我:“那是圣旨!圣旨就是皇上。”
    “哪里喧哗?”前头一声呼喝,我抬头就见那个曾来找过我的锦衣卫士正用手指着我与凤哥所在的方向,横眉立目的。
    圣旨已经念完,王监军将那卷明黄收起,那脸转动时下巴上的肉都在抖动。
    将军站起,同时抬起一只手,上万名将士在这一刹那同时立起,动作整齐划一。
    凤哥拉着我一脸紧张,肩膀都弯了下来,幸好十八个骁骑队长就在我们前头,都是些身形高大的男人,这么一站,我和凤哥立刻就被湮没了,徐平离我们最近,我低着头,看到他脚下轻微一动,又向我所在的地方靠近了一点。
    王监军笑声响起:“这等军威!徐将军治军有方,国门无虞啊。”
    “不敢当,佩秋奉旨镇守国门,与将士们同进同退,誓死御敌而已。”
    “那是那是,有将军在,皇上一向是放心的,对了,将军那位神医弟子可在?一路劳顿,我还没好好谢过他呢,好不容易到了大营,今晚将军务必要带他来我处,让我对这小神医聊表敬意。”
    我听王监军突然提到我,耳朵就竖起来了,师父开口:“大军入营耽搁不得,监军大人,你我一同进去吧。”说完上前一步,倒像是王监军之前根本就没提到过我。
    王监军脸上肉抖了抖,但被上万人看着,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片刻后干笑了两声,答道:“将军说的是,入营吧。”说完转身上了他的大车。
    师父上马,挥手,大军开始有序移动,鱼贯进入大营,凤哥擦了一把汗,声音都变了:“吓死我了。”
    我深觉不以为然:“你吓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这次连徐平都回头看了我一眼,一脸对无畏无知者的佩服。
    大营内屋舍连绵,原有的边防驻兵早已做了准备,大军很快安顿下来,师父与部下将领商讨驻防事宜,韩云徐平他们自然是全都跟去,凤哥牵着乌云踏雪去河边刷马,我则一个人蹲在刚分配给我的小屋中整理药箱。
    师父一直都在人群中心,一点闲暇都没有,倒是季先生过来看了我,见我在小屋里忙进忙出地晒药材,也不进来,就立在门口微笑道。
    “还习惯这里吗?”
    我对季先生一直都很有好感,回头就笑了,还对他招手:“季先生你来啦,习惯,这里很好。我正晒药材呢,你看,这些都是我一路上挖到的。”
    “这么多,小玥真厉害。”
    我被夸奖,就更是高兴起来:“晚上我想给师父弄药膳,季先生一起来吃。”
    他笑着摇头:“不用了,晚上还要与将军商议事情。”
    我有些失望:“师父晚上也不回来了吗?”
    季先生拢起手:“小玥,可有时间?我想与你聊一会儿。”
    “好啊。”我放下手里的药,走出去与季先生说话:“季先生想和我聊什么?”
    季先生与我到河边,沿着河岸慢慢走着说话,河水绕大营而过,对岸丛林黄绿相间,还有片片红叶点缀,色彩斑斓。
    “季先生,你说吧。”我催他。
    季先生看我一眼,目光温和:“小玥,佩秋很在意你。”
    我听得欢喜,谦虚都忘了,立刻点头:“我是师父的徒弟啊。”
    季先生手动了动,像是要拍我头那样,最后还是没有,只说了半句:“你真是……”说完就笑了。
    “就是这样,你才更要小心。”季先生笑完,又补了一句。
    “我一直很小心啊。”河岸边卵石湿滑,我低头看着脚下,小心翼翼地跳过一道水洼。
    “不是这样的小心。”
    “那是怎样的?”我想一想,直说了:“季先生,你是要让我小心王监军吗?”
    军队里人人各司其职,个个都忙,我知道季先生不会没事来找我浪费时间,我虽下山时间不长,但也并不是个傻子,之前遇到的种种我都看在眼里,尤其是关于王监军的,那些大个子武夫都是敏于行拙于言的代表人物,有时候厌恶都溢于言表了,却还是什么都不说。师父就更翘楚了,不但从不提及,连今日在入营前王监军站在他眼前说话都能当他是不存在,用行动表达一切。如果季先生愿意对我说的清楚些,我会很高兴的。
    季先生对我笑了一下,开口却是:“这些年中原太平,边疆却时时异动,朝中不知边疆事,对徐家军却看得紧,之前监军是徐老将军的同袍,王监军是调防前才换任的,所谓监军,也就是监督将军,传报大军动向回朝的人,这你可明白?”
    “那又怎么样?我知道王监军是皇后的哥哥,那就是皇帝家的人了。可师父是来守边疆的,守的就是皇上的江山,他会做错什么?”
    “小玥,佩秋身为大将镇守边关,前有虎狼之国,后有万千将士,多少双眼睛看着他,他对你越是在意,你便越成了他人的把柄,佩秋多年戎马,对朝堂上这套并不放在心上,但监军大人既然已经知道有你在这里,自然也会多留意你一点,你说对不对?”
    我听到这里,脸已经涨红了,低头道:“季先生,今日我在王监军念圣旨的时候胡乱说话,让师父为难了是吗?”
    季先生微笑,终于伸手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不,这是小事,无足挂齿,你那么聪明,静下心来多想想就明白了。”
    季先生说完就与我告别,白衣飘飘地走了,真的留我一个人静下心来想想,我也不急着回营,沿着河岸又慢慢走了一会儿,心里只觉沮丧。
    师父卫国辛苦,我是一心想来做师父的小棉袄的,怎么就成了别人眼里的把柄了呢?但季先生说的都是有道理的,我不想假装自己听不懂。
    他对你越是在意,你就越成了他人的把柄……
    正是如此,我才更觉得难过。
    这儿离大营并不远,河边水草茂密,再过一会儿大营内有炊烟袅袅,不时有飞鸟投入对岸林中,不知不觉已到了夜鸟归巢的晚饭时间。
    我也饿了,一个人再走也理不出头绪来,转个身打算回营再说,一步还没迈出去,眼前嗖一声响,我本能地一偏头,却听“叮”的一声,一支长箭擦着我的脸落在地上,箭头碰到坚硬的卵石,又弹起老高。
    我震惊之余愤怒了,回过头叫了一声:“谁!”
    有人从对岸的林子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弓,遥遥看了我一眼,然后笑了:“怎么是你?”
    我借着夕阳看清那人样子,一股恶气涌上来,指着他回了一句:“原来是你啊,忘恩负义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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