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梦魇
十二月中旬，接连下了几日暴雪，满世界银白一片，树枝上裹着一层未来得及融化的雪，落了一地枫的叶，衬着雪，一片黄，一片白。
路边三两孩童团着雪球打雪仗。
难得出了回太阳，宋知参加完朋友的婚礼，抽空回了趟清水巷。
小楼房外面完全变了样，两座挨在一起的楼房，经过长年风霜洗礼，天台连接处倒塌，一侧杂草丛生。
像座危房。
后院里种植的草木如今只剩下一截枯枝，旁边的秋千架也已经散架。
巷子口的陈奶奶心脏病去世许久，街坊邻居们早就搬离。
早在半年前就听说政府准备拆迁，造建商业街，前段时间签好了合同，她也被催着尽快拿走屋内的贵重物品。
大学毕业到现在，不长不短，整整三年，这还是宋知第一次回家。
门锁有些锈，弄了好一会才打开门。
她推开门，一股潮湿老旧的霉味扑鼻而来，因为开门的引起的一屋子灰尘在空气里浮荡。
宋知被扑面而来的气味呛的咳了咳，缓了会儿才往二楼走，几年的老化，地板踩上去吱呀吱呀地响。
卧室门开着，经年已过，物是人非，屋内陈设既陌生又熟悉，像似没有任何变故一般。
她走进去，简单在四周扫了眼，目光一顿，定在了床头柜上的一张合影上。
灰尘覆盖，看不清里面的画面，宋知从包里拿了两张纸将照片上的灰尘拂去，照片装了画框，除了有些泛黄，基本上没什么损坏。
里面是一张一群人吃饭的合照，那天是二零一六年，小姨何茜的生日。
每个人脸上都没逃过蛋糕的涂抹，每个人的脸上也都挂着笑。
宋知没想到，时光没能定格在那一刻，也没想到那会是何茜过的最后一个生日，更没想到，这张照片上的人，最后都物是人非。
将照片放进箱子里，宋知去收拾书桌上的东西，收拾到一本书的时候，里面掉出来一个东西。
风还在吹着，她目光落在地上，整个人像是定格了。
宋知捡起来，是一张令她记忆犹新的圣诞节愿望卡。
老化的卡片在光下泛着刺眼的光，黑色水笔留下的六个字却还异常清晰。
【愿：他所愿皆成】
过往的记忆一瞬间被剥开，风将窗帘刮动，宋知眼睛一酸，指腹轻轻扫过被晕染的字，记忆倒涌，心口传来阵阵酸胀，空荡荡的心慌感袭来。
青春期的小女孩喜欢用一些东西证明自己曾经的初心萌动，但没想到最后都会撞得头破血流。
宋知叹了口气，把东西重新夹回书里，塞进箱子里，记忆猛的一闪，突然想到什么，她转身在桌子上翻找高中时的一本书。
翻找无果后，她又把书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翻了一遍也没有找到。
也许是时间太久，她也不记得具体放的位置了，又找了一遍无果后，索性放弃了。
收拾完东西，宋知把门带上，抱着箱子往楼下走，从巷子里出来时，她看了眼大门紧闭的对门。
西宁天气变化大，三月季节正寒凉，冷风从脸上扫过，微微刺疼。
指节冻的发白，宋知搓搓手，裹了裹身上的外套，她把箱子放在脚边，站在路口用手机叫车。
软件还在广告倒数五秒界面，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面前，车窗一点点降下来。
宋知抬头，看见驾驶座的人，面无表情的脸笑了下：“你怎么在这？”
周彦下车，小跑着过来，扫了眼地上的东西：“回来办点事，你这是？”
“房子拆迁，我回来把东西收拾一下。”
从高中到大学，周彦一直是大宋知一届的学长，大学毕之后，在工作方面他也帮衬了不少，两人不在一个地方工作，只偶尔他出差到她工作的城市，两人会聚一下。
周彦说：“我这会儿刚好没事，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宋知住的酒店，距离清水巷不远，车子过去大概十几分钟。
到了目的地，周彦下车把后备箱的箱子抱出来：“有点重，我送你上去？”
她脸上带着浅笑，摇了摇头，把箱子接过来：“不用了，有电梯。”
点到为止，他没再强求，把东西递过去，随口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外面有点冷，宋知身上的外套不厚，风挤进来，有些刺骨，她语声有点抖：“休年假，可能会待两天。”
“有段时间没见了，明天一起吃个饭？”
宋知想了下，明天没什么安排，点头同意了。
他转身先走，拉开车门，见她还没动，催了句：“天冷，快上去吧。”
把东西搬到酒店，宋知换了件羽绒服下楼，打车去了一趟墓地。
回来的时候下了雪，不大，温度降的厉害，西宁冬天温度一惯偏冷，尤其下雪天，更是雪上加霜。
细细碎碎地忙碌了一上午，天气又阴冷，冻的人不想动，一回到回到酒店，宋知就睡了一觉。
再醒来，四周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城市霓虹灯闪烁着，一缕薄光映在屋内。
许是白天吹了风，她嗓子有点哑。
缓了一会儿，她起床开了灯，猛灌了一杯温水下去，干涩的喉咙才爽利些。
风拍打着窗户，天气似乎更恶劣了些。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了两声。
宋知端着水杯，喝了一大口，接起电话：“主编。”
对面是她的领导，报社的主编陈雯：“宋知，之前我跟你说的那个名额下来了，我打算推荐你去，这次地方虽然远了点，但是对你未来发展肯定是不错的。”
大学毕业以后，宋知一直做的是文字记者，陈雯一直想推荐她往更好的地方发展，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提及了。
宋知停顿一会儿，问道：“哪个地方？”
“安禾市。”
安禾市沿海，属于温带季风气候，四季适中，除了距离西宁一千多公里，距离太远之外，并没有其它不好的地方。
见宋知这边一直没有回应，陈雯问：“怎么样？确定了我给你报上去。”
宋知犹豫了一下，找了个牵强的理由：“抱歉，陈主编，我现在还不想离开报社。”
她现在的工作距离西宁近，虽然不回西宁，但也没想过跑太远。
房子拆迁了，她有些害怕，离开了，就真的和西宁再无交集了。
陈雯之前跟她提过这件事，她当时几乎没有犹豫就同意了，这次地方虽然远了点，可根本不至于突然改变主意，她有些不解。
“宋知！这种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的，有些人求都求不来！能进电视台采访，比你现在东奔西跑、风吹日晒地采访不知道好多少倍。”
宋知轻笑一声，有点难受和不知所措：“对不起。”
陈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不着急，给你两天时间考虑考虑。”
没等她回答，对方挂断了电话。
宋知坐回床上，看着从小楼房搬回来的东西发呆，不知道因为什么，莫名松了一口气。
这一晚，宋知睡得不好，梦到了十七岁，恍惚昏影里，少年的身影从身旁走过。
她毫不犹豫地想追上去。
腿却像被一条世俗的绳子缠住，动弹不得，她想喊他的名字，如梦魇一般，发不出声音。
宋知从梦中抽身出来，外头已经天光大亮。
她浑身汗透，发丝融了汗，缠在脖子里，窒息的错觉袭遍全身。
起床冲了个澡，梦境造成的空荡荡的感觉才有所好转。
晚八点，周彦发来信息：【现在有空吗？】
平时上班宋知会化淡妆，赶到休息就随意很多，扎了个低马尾，顶着素颜就下了楼，周彦的车已经停在了酒店门口。
就那么点距离，外面温度也不低，他没坐在车里，就站在车旁边等着。
宋知一路跑过去，有些歉意：“不好意思，下来晚了。”
“跟我还客气。”
两人在商场内简单吃了一顿清淡的，饭后，周彦提议逛逛商场，顺便消化一下，
之后没什么重要的事，宋知点头同意。
西宁市发展不算快，六年的时间，城市各处才从小平楼、瓦房，盖成了高楼大厦。
往日的苍夷不复存在。
寸金寸土的黄金商业区，也是周围最繁华的商场，人流密集，兴许是为了庆祝即将来临的圣诞节，整个商场装饰的“花枝招展”。
刚吃过饭，周彦买了杯水果茶给宋知：“适合你们保持身材的女孩子。”
“谢谢。”她接过来，笑了声，反驳的语气，“我都多大了，早就跟女孩这两个字不搭边了。”
周彦目光放在前方，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笑着说：“大人也可以做一回小孩。”
傍晚，整个城市被拉上暮色，一辆出租车停在商场门口，碾碎一片清风。
程嘉延跟在贺祁身后下车，里面温度高，他把外套拉链拉开，走进商场。
贺祁左右撇了一眼，往左拐上了自己扶梯，他手插在口袋里，看了身侧的人一眼，有些试探地问道：“赵之柚说她去了婚礼现场，你见到她了吗？”
程嘉延目视前方，胳膊闲散地撑在扶手上，闻言，眼皮抖了一下：“没。”
这两年，现实只回馈了他一件事，真正想躲的人，是没办法找到的。
“你该试着放下了。”贺祁音色里藏了沉重。
扶梯抵达二楼，程嘉延抬脚走出去，没说话，与其说不回答倒不如说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眼皮稍稍抬了一点，显得有些无力，灯光照下来，又好像什么也看不到，一如往常那样云淡风轻。
不藏情绪。
两人拐了个弯，上了去往三楼的自动扶梯，程嘉延突然来了一句：“会见到的。”
贺祁站在他后面一点，抬头看回去，虽然他话里语气很坚定，但看他颓丧的脊背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贺祁移到他旁边：“其实发生那件事情以后，我总是想，要是我们早一点有所防备，稍微上那么一点点心，结果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糟糕。”
沉默了几秒，程嘉延抬头，眼神突然变得昏沉：“一会儿吃什么？”
贺祁知道他不愿意提那件事，索性不谈了：“你请客你说了算。”
程嘉延冷笑一声，眼皮一抬，刚想怼他，快要脱口而出的话僵在嘴边。
“至于吗？花你点钱还装哑巴了。”
又嘲了对方两句，贺祁才发现他眼神不太对劲，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眼神也是一顿。
商场里面的人流堪比得上大都市，人来人往。
自动扶梯右前方，放着几个娃娃机，旁边站着三个人，男的正在用抓夹抓着里面的娃娃。
女生手里拿着抓到的布偶猫，两人中间站着一位小女孩。
女生弯下腰，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把手里的布偶递给了小女孩。
画面宛若一家三口，温馨且刺眼，一个想法在贺祁心中营生。
宋知——
结婚了！
下一秒，反应过来的贺祁，下意识看向了程嘉延，看见了他眼圈生出一层淡淡的沉寂，还有周身骤降的温度。
再往下，是程嘉延搭在扶手上的手，看不出力道，只是青筋格外显眼。
宋知没想到周彦口中“返老还童”的事情是抓娃娃，记忆中，她一直觉得这种东西，费钱费力。
原本没抱有希望，只是没料到刚一个回合，周彦就把一个软绵绵的布偶猫放在了她手里。
“大学的时候就特意研究过技巧，没想到还挺实用。”
宋知捏了捏，手还没暖热，不知从哪里跑来的小女孩挤在了两人之间，用极其稚嫩的语气说道：“哥哥姐姐，我也想要这个。”
见宋知要把手里的那个送出去。
周彦叫住：“我再抓一个。”
几个来回都无果，宋知笑了下，弯腰把手里的布偶猫递过去：“姐姐是大人了，这个送给你吧。”
“谢谢姐姐。”
宋知刚要询问小女孩的家人，一道唤她名字的男声传入耳中。
她整个人一怔，抬头看过去，嘴角的笑意骤然僵住。
隔着几步的距离，程嘉延站在那里，像似怕她再逃走一般，目光死死锁在她身上。
四目对望的刹那，宋知心口震了一下，整个商场仿佛被拉了禁声，周遭寂寥一片。
她什么都听不进去，眼神里只能看见他。
褪去了玩世不恭的程嘉延身上带着成年人的沉稳，他穿着一件棕色外套，胸口敞开着，脊背挺拔，虽是单眼皮却格外有神，及眉的长发推短了些，依然没能削减脸上的英气。
只是现下不同，他气质本就偏沉，盯着这边看的时候，眉目凝着，藏着几分阴沉。
宋知被他眼神盯得心头发颤，但也不得不承认，分别时说过再狠的话，也无数次幻想过，某一个傍晚，某一条路。
他再次像这样一般站在她面前。
程嘉延走过去——
小女孩说了句要去找家人。
宋知从这幻境里回神，摸了摸她的头：“姐姐带你去吧。”
刚要转身，程嘉延掌心拉在她手腕上，声音像磨了沙，刺得她脚步动弹不得：“宋知。”
宋知抬眸看了他一眼，在他眼中看见了自己还有无尽的渴望，她眼中软意一闪而过。
只一瞬，宋知将视线从他眼神中抽离，像应对陌生人一般。
“可以松开吗？”
她语气里的疏离感太过强烈，程嘉延胸口仿佛被勒住，有些透不过气来。
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僵了僵，又一点点松开。
感受到温度一点点脱离，宋知像被无数根针扎紧皮肉里，她捏了捏手指，任由疼痛袭进四肢百骸。
走出一段距离，宋知自嘲地笑了下。
承认吧宋知，你还是没能放下，许是少年时的喜欢太过刻骨铭心，以至于时隔许久的再见轻而易举就冲散了许久不见的淡忘。
这种糟糕的感觉就像打碎了蜜罐，划破了心脏，疼痛苦涩的同时，甜蜜趁机沁入骨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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