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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潜移默化


“是我失言了。”顷刻间,佟绍宁就意识到自己僭越。

        到底是妄议了政事,她先是马上改口道歉,再转移了话题:“你们忙上忙下,陪了我一天多,一定也累了,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其他四人对视几眼,都是轻点点头——毕竟一个人再如何坚强,都是血肉之躯,需要足够的休息,

        但在佟绍宁就要转身离开前,旭央突然叫住了她:“等一下。”

        还没等她回头,旭央已经上前,紧紧抱住了她:“你和我都是傀儡,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所以无论你说什么,都不用跟我道歉,因为我们只有友情,没有芥蒂。”

        佟绍宁闻言,心中一震。

        她没想到,友情真的能失而复得。

        她一双如水般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些许光彩,就连回去的步子,都稍微轻快几分。

        在她走后,陆笙把在魏书贤身上发现的线索,全盘告诉了另外两人。

        几人一番商量后决定,先养好精神,等到晚上,烟花之地热闹起来,再着手进行下一步调查。

        这两天下来,简恒明明疲惫不堪,但真的躺在床上时,她还是辗转反侧的睡不着。

        “在想什么?”陆笙听出些异样,“不休息的话,到时候你吃不消。”

        “有件事还没想通。”简恒有些苦恼,“只是人都去了,再推断好像也没意义。”

        她希望是她多想。

        陆笙沉吟片刻,开口问道:“在想蚕仙的事吗?”

        他察觉到同样的疑点:“魏书贤由爱生恨,想过病给张霄云很有可能,可蚕仙的事,很可能是金如兰派人刻意诱导。”

        联想到金如兰死前的态度,他继续往下说道:“她有意破坏婚宴,想用两败俱伤的方式,防止女儿走自己的老路。”

        他完全说出简恒的推测。

        只是这样的揣度,未免代价太大。

        简恒反问道:“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她不说服女儿退婚呢?退了婚,佟绍宁再怎么伤心难过,也只是一时。”

        陆笙沉默片刻后,缓缓说道:“也许是在无望的绝境中,挣扎了太久吧。”

        他总是想的更细致些,能有几分体会到金如兰当时的心境:“她希望女儿当众丧夫,这样一来,即使丧事再怎么低调,新娘也会被视为克夫,这辈子都难再成婚。”

        听来很是荒谬,但细细一想,又合情合理。

        金如兰在世俗的矛盾中拉扯太久,才会既希望孩子今后有美满的人生,又要决绝地斩断她下半辈子的另一种可能。

        “真讽刺啊。”简恒品出了些苦涩的意味,“男子丧妻,大把人鼓励再娶,稍微感伤一阵后,立刻投入另一段感情,人人都送上祝福。到了佟绍宁这边,她就得独守空闺,最好把‘牌坊’两个字印在脑门上。”

        她曾经觉得,规则是为了约束,是为了让许多事变得合理。

        如今才发现,这种全盘接受的念头,是美化所有的不公。

        她胸口堵着口气般发闷,很不舒服,最后干脆起身,说道:“我去外面走走,很快回来。”

        简恒有些迷茫地抱着双臂,在佟府中绕了一圈,最终停留在池塘前。

        只见碧波荡漾间,几条颜色艳丽的锦鲤,正欢快地摇着尾巴,在茂盛的荷花丛中游来游去,似乎正和它们的寓意一般,传递着福运,浑然不知佟府上下早已变天。

        她有些羡慕这样的无忧无虑。

        鱼儿像是听到她的心声,都冲她游过来,溅起些水花。

        简恒不由地蹲下身,伸出手去,也想碰着些好运。

        但她一双手才刚浸入清水之中,手上就涌起殷红一片血色。

        血色顺着水波不断漾开,变成一张张她见过的脸。

        李清,白桦,苏胜天,佟志远,张霄云,魏书贤……

        他们一一找上门来,似乎把她当作所有悲剧的始作俑者。

        “为什么来找我?”她有些烦躁,双手不停搅动水波,但那些脸孔却愈发清晰。

        忽而间眼前一黑,画面切换,成了她最讨厌的那个梦。

        这次比往常看得更清楚些。

        那朵圣洁的莲花,依然闪着耀眼的金光。

        它缓缓下坠,落入一座泛着黑光的巨塔中。

        一时间金黑交错,刺目灼人,巨塔在摇晃中,吞噬了灼目的金光,让一切都归位虚无……

        简恒倏然间回过神。

        那些锦鲤早就散开,而她一双手还莫名地浸在池塘中,被燥热的风一吹,竟是凉得厉害。

        双手表皮泡得发皱,她只得摇了摇头,自嘲一笑:“这样下去,真的要走火入魔了。”

        想来是她一时失控,才会看到那些血凝成的脸孔。

        但耳边嗡鸣一声后,响起佟绍宁歇斯底里的质问声:“为什么不救我娘?”

        “我没有不救她。”简恒轻声答道,“只是太迟了,我根本没法救她。”

        连着几次在官府处碰壁,她不自觉间把她的标准,当作惩罚的标尺,所以才在婚宴上,走入奇怪的误区。

        反正很多事,迟早都会发生的,不如事先想好要怎么处理,不如想着怎么让恶人们得到应有的惩罚。

        比如魏书贤和张霄云的纠缠时,她甚至推波助澜,恨不得他们死得更难堪些。

        比如那群客人爱嚼舌根,她就想尽办法,堵了他们的嘴。

        这样偏激,幸好这次没酿成大错,但以后呢?

        她要怎么做,才能挽回更多,从源头上解决一切。

        这段时日来,她心中的矛盾、失落、感伤、愤怒,这些情感交织在一起,彻底打破她原本闭塞的小圈子。

        而她看过的字,读过的书,没有一样教她怎么消化这些。

        懂得越多,她就越发痛苦。

        或许她不该一开始就想着去敲缘阁,不该只听报讯鸟的指示,不该什么事,都先行一步……

        正自这样想着,她的肩头被人轻拍一下。

        熟悉的力道让她明知道是谁,还是近乎受惊般退开几步,要站起来时,才发现双脚都是麻的。

        “先擦擦手。”陆笙先递给她一块方帕,再扶着她站起来。

        他放心不下,所以还是跟了出来:“不管你怎么想,都别拿自己开玩笑。”

        简恒不想被看出异样,掩饰着:“只是连月不顺,想沾点鲤鱼的好运罢了,倒是你的轻功越发精进了,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说完后,扯着嘴角,硬要拉出笑容的弧度。

        但只是让整张脸,显得更加僵硬。

        陆笙哪里看不出来?

        他毫不留情地戳破:“你知道喜怒哀乐是件好事,我为你感到高兴,但实在不想笑,就不要勉强,不信你对着池水照照,看你现在,是不是比哭还难看。”

        简恒冲着池水,照了照自己的脸,这才发现脸上的肌肉都如他所说,极为怪异,索性不再强颜欢笑。

        陆笙数落了她一句,自己往旁边走了几步,再回来时,手里拿了两个泥块。

        他封住自己穴道,把泥块揉成团,往耳朵里塞:“想说什么就说吧,现在的我,什么都听不见。”

        他愿意做她的树洞,让她恣意倾诉,也不去窥探她内心深处,试图隐藏的部分。

        简恒心口涌过一阵暖流,以至于她上下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蹦出来的第一句话,很煞风景:“你都点了穴,干嘛还拿泥巴,也不怕得中耳炎?”

        陆笙只是坐在原地,什么都没听到。

        简恒对着他,彻底敞开心扉,那些心里话,和她的情绪一样,有些跳跃。

        “其实在婚宴上时,我脑海里,常常都是空白一片,好像每个举动都在跟着直觉走。”

        “我讨厌这种不能掌控的感觉,我怕自己以后会变得更偏激,做出更出格的事,那我和刽子手有什么区别?”

        “不能用的殈眼,很久没出现过的那个声音,还有时不时出现在梦境中的画面,我想知道,它们和我到底有什么关系?”

        最近隔空写符的本事厉害了些,不知道是不是也和这些有关?”

        她倏然想起方才在池塘里看到的那六个人,生了些怒意:“他们有很多本就该死的,不知道你爹是不是也一样?”

        她不自觉迁怒了更多:“故意把我捡回去,中年寂寞要要讨年轻貌美的妾室,说不定他的仇,都是因为以前作孽太多,才连累这么多人……”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一路上受到陆笙百般照料,结果她竟然张口编排逝者,如此恶毒。

        但转念一想,也许从前的毫无芥蒂,不是胸襟宽广,是她还没发现,她本就有这么阴暗的一面。

        陆笙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即使耳边塞了泥巴,他依旧是熠熠生辉的存在。

        简恒无比庆幸,他什么都没有听见。

        起码这样,他依然正直纯粹,是她在平和的表面逐渐崩塌时,唯一能信赖的人。

        “我可以相信你的,对吗?”她看着他熟悉的脸,低声问道,“相信不管我变成什么样,不管我做了什么,你都会拉我一把,对吗?”

        陆笙当然没有回答。

        他什么也听不到,只能看着她上下唇不断开合,看着她的表情不住变化。

        “已经足够了。”简恒有些欣慰。

        她轻拍了拍他手腕,示意他自己全都说完了。

        陆笙长舒口气,解了穴道后,忙不迭把耳朵里的泥块掏出来:“这泥巴好硬,快把我耳朵硌死了。”

        简恒看着他夸张的肢体动作,问道:“就不怕我当着你的面骂你吗?”

        陆笙掬了池塘里的水,清洗双耳,浑不在意:“骂就骂呗,就你那性子,骂人也难听不到哪儿去,最多就说是说人蠢笨,榆木脑袋,跟我比那些下三滥的玩意儿,你还差得远。”

        洗净双耳后,他还不忘左左右右蹦跳几下,确保里面没留下什么脏东西。

        “像个猴子一样,成什么体统。”简恒失笑道,“现在是该提醒你,千万别染上炎症,否则到时候分心的还是我。”

        “可别小瞧我。”陆笙呲了呲牙,嘻嘻笑道,“我知道炎症开什么方子。”

        “说来听听?”简恒见他满脸自信,配合地等着他的下文。

        陆笙歪了歪脑袋,有模有样地说出方子:“用糖冬瓜三十克、鲜九龙吐珠叶十三片,煎成半碗,每日一剂,连服五天,或者是……”

        他后面的话,简恒听得并不真切。

        但她每走一步,心里就更平和几分,甚至希望这样的平和,能维持的久一点,更久一点。

        两人回去后,终于踏实的睡上一觉,等到夜间过了酉时后,换上朴素的男装,和旭央他们一起出门。

        为了方便官府管理,华光城的妓院大多较为集中,位于城中最繁华的地段。

        但人命有贵贱,这些供小部分人取乐的妓院,也有明确的等级。

        魏书贤找的女子得了花柳病,要么就是在三四流的地方,要么就是单找那些穷困潦倒,只能在贩夫走卒中拼命拉客的雉妓。

        四人走过几条偏僻的小巷,到处浪声秽语不断,想听不见都难。

        “我的好相公,奴家在这恭候多时了。”

        “小马蹄子,我可想死你了。”

        旭央浑身不适,满脸憎恶,小声嘀咕了句:“臭不要脸。”

        徐浩言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不要多说,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旭央不服气地回瞪回去。

        还在宫里时,她就讨厌那些搔首弄姿的妃嫔,如今在外面看到这些自甘堕落的女子,她怒意更盛。

        但气上心头间,她齿间打颤,有些惶恐

        虽然早知道母妃也出身于风月之地,但她下意识总觉得,母妃一定不同常人,是雅妓花魁,学识渊博,绝不会如此低俗难耐。

        可一时间落差极大,她恍然间觉得,自己这个做女儿的也如此不堪,低人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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