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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入仕篇(十六)


京城郊外,朝南方向出三十里路,便是一大片茂密的松树林,林中小路崎岖,陡峭而险峻,时常出现坍塌或野兽伤人事件,所以往日过路者皆绕道而走,从不踏入林中。

        久而久之这一片便成了口口相传的鬼林子。

        白日无人敢进,而如今亥时将近,却有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走入林中。

        仔细一看才知是一男一女,男人穿着宛如乞丐般落魄,看起来已是步入中年,神情呆滞地不停往前走着,手中还握着一根极粗的麻绳,绳子绷得很直,俨然可以看出其使用力道很重。

        而绳子的另一头拴住了一双纤纤玉手,细瘦的手腕被麻料勒出深紫色的痕迹,过于白皙的皮肤上出现如此淤青,两种色彩一对比,实在骇目惊心。

        可手的主人确像感觉不到痛楚一般,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只是目光紧紧锁住前面的男人,问道:“你到底要多久才说鬼故事?”

        这两人正是晋正年与闫婉。

        听见她这句话,晋正年连头都不回,一边走嘴里还在一边嘟囔着什么,奈何声音太小,闫婉完全听不清。

        他跌跌撞撞地踩着碎石块,拽着闫婉彻底走进了林子里,四下都被月光下的斑驳树影笼罩,完全无法分辨任何方向。

        晋正年才大声了起来,絮絮叨叨地说着:“你知道吗?这里叫鬼林子,有很多毒蛇和凶兽,平日没有人敢来的…”

        他说着,突然在一颗巨大的松树前停下了脚步。

        闫婉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圈四周环境,才发觉不远处正好有一间极破的茅草屋,仿佛微风一吹就会立刻坍塌。

        她脑中立马就就回想起,之前在西蛮时,梁衍曾与她详细说过晋正年儿子被绑架的细节。

        失窃的第三日,他将物资用私下渠道卖了,又独自驾马车,带着满车黄金去了城郊,绑匪并未露面,用了记号,指示把钱财放进一间无人居住的茅屋,晋正年照做,不消片刻,他儿子便出现在了眼前,并转告了一句绑匪留下的话,晋正年听完后脸色惨白,拉着儿子就连忙回了家,此后闭门不出。

        果不其然,晋正年缓慢地转过身来,伸出手指着不远处的小茅屋,“我儿子当时就被关在这里。”

        闫婉早已知晓了个大概,心中并不意外,但嘴上还是象征性地发出疑问,以显示一个人质的自觉:“你儿子被绑架了?”

        晋正年显然对这种反应表现感到满意,点点头,又道:“我这一辈子都没想过,这样的事情会落到我头上。”

        “我儿当时被关在房子,没有水没有吃食,整整两日,他才八岁啊…”

        闫婉看着他出神的表情,沉默不语,两人距离不远,麻绳边也松了力道,不再那么紧绷。

        但奈何腕子上的结打得死紧,她也并没有好受到哪里去。

        晋正年还在回忆,自顾自地说着话,“或许我是太心急了,还是被鬼迷心窍了,居然会听从了他的话,去抢兵部送给鹰军的物资,然后交给他,他承诺帮我卖出去。”

        闫婉被拽行了十里路,脚上有些疲乏,见他这陷入回忆半天出不来的样子,索性就地坐了下来,开口重复道:“他?”

        晋正年像是没有听见一样,自顾自又道:“他给我了三万两黄金,说只卖了这么些钱,他也无能为力,我跪了整整一夜,告诉他,我还差两万,仅仅两万,最后他只告诉我自求多福,我一怒之下卖了府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可是都凑不够那两万黄金,最后只能将府邸一起抵押了…”

        “我以为把小儿安然无恙的赎出来,那些钱可以慢慢赚回来,这件事总会被时间掩盖下去。”

        “可是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晋正年的声音突然变大,眼神也开始变得恐惧与不安。

        “那个贪婪的绑匪居然教我的独子,我最宠爱、最心疼的人,说出那句话。”

        闫婉追问道:“什么话?”

        晋正年猛然上前,扯住闫婉的肩膀,瞪大眼睛看着她怒吼道:“他说,他知道我和袁励七年前那个雨夜里做了什么!”

        闫婉不知是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还是被这句话惊住了,从树间落下的微弱月光洒在她脸上,脸色难看至极。

        如果此刻晋正年能静下心细细观察一下,便会发现面前的少女,眼神冰冷刺骨,狠戾地盯着他,宛如空腹徒步许久才终于发现猎物的食肉野兽。

        只可惜晋正年忙着自己满脑子的极端情绪,丝毫没有发现当下气氛莫名诡异。

        “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当时劝过袁励的,我让他不要对黎湄下手!他满脑子的龌龊想法,说什么都听不进去,非要去将那妇奸污,还是当着江浯的面——”

        涌上嘴边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紧紧抓着闫婉肩膀的手霎时无法动弹,被一股巨力强行钳制住,硬生生僵硬住半空中,疼痛从手背传递至全身,一点一点扩散开来。

        他愣楞地抬眼看着自己的手背被一把精细匕首扎穿,血液顺着刀刃一滴一滴流淌下来,落到地上,最后他的目光又呆呆转回,看向面前的柔弱少女,言语支离破碎。

        “啊!你…这是…在干什么!”

        顷刻间,匕首又从手掌中被恶意地抽出来,刀刃自带的血槽上莫名做了密密麻麻的倒刺,勾着皮肤撕扯下来时,灭顶剧痛瞬间淹没了晋正年的神智,骤然爆裂的血肉喷射出血浆,溅了距离相近的两人满脸。

        晋正年疼得翻滚到地,好不容易缓过几分理智来,就见闫婉缓慢地站起身,青筋凸起的手还握着那把锋利无比的匕首,他的鲜血和部分皮肉就挂着上面,顺着冰银刀背慢慢流淌,这场景看起来实在可怖至极。

        而闫婉手腕上的麻绳不知道什么时候早被解开了,她的脸颊上溅了不少血浆,一双眼睛烧得通红,血丝遍布,神情哀恸而愤怒,像是到了濒临崩溃的界限,又像是卡在了歇斯底里前的最后一刻。

        她一字一顿道:“你、在、说、什、么?”

        晋正年自知已经身到末途,后路尽断,见此状后也只是稍作惊楞了片刻,瞬即躺在地上大笑起来,自暴自弃道:“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说袁励当着江浯的面把黎湄上了!我把将军府的钱财全部搬空了!”

        闫婉的呼吸突然变得很急促,身形在夜空下晃荡了几下,可晋正年还没收口,继续不停地说着:“那天晚上,根本不只我和袁励两个人,还…还有很多很多…他们人人一桩一件,把将军府一口一口吃进肚子里!一府上下百余人,全部砍了头啊!”

        说到这里,他突然又露出很悲伤的表情,连眼泪飙了出来,真真切切道:“那么多人一起作恶,到头来只有我和袁励受了惩罚,凭什么呢?”

        他又朝闫婉声嘶力竭地重复大喊:“我已经站在他们的队伍了,我已经卑躬屈膝求过了,凭什么我一家老小都要死在火里!凭什么他们也要灭我一家的口!”

        他已经疯魔了,而闫婉也同样如此。

        她拿着匕首缓步上前,走到晋正年面前高高举起,猛然捅向他的眼眶。

        刹那间,血花飞溅,晋正年飞扑上来,两人奋力地抢夺着匕首。虽然闫婉习武多年,技艺精湛,但现在状态极差,一不留神就被发了疯的晋正年钳制住,骤然反转过来的刀刃直接划破她的手心。

        晋正年一记重脚踢到她的腹部,趁着闫婉吃痛倒地之际,手持匕首朝她面门而去!

        就在刀锋即将逼进时,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从天而降,极佳的质地配上特殊锻冶的工艺,使它宛如钢铁般坚硬可不摧,不偏不倚地狠狠砸在晋正年后脑上,硬是叫其疼得浑身僵硬了片刻,手上的匕首也被闫婉顺势抢回。

        玉佩清脆落地,下一秒一柄军刀破风呼啸而来,准确无误地刺穿晋正年腹部上,巨力直径将他逼退数步,背靠着松树,而刀尖重重地钉在树干上,发出震荡响声。

        而晋正年被这强劲的剑锋震伤五脏六腑,直接靠着树干昏死过去。

        没有再去管晋正年死活,闫婉的第一反应是望向地上那块玉佩。

        那是一块做工极其精细的美玉,蟒纹加边,单刻字衍,象征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晏王殿下。

        这是他第二次救她的命了。

        紧接着,下一瞬间,有一双筋骨松长的手将她牢牢拉起身,闫婉甚至都没有看清他的脸,就迎面落入了一个携夹着夜风的温暖怀抱,令人心安的檀香直径闯入鼻腔,而她却是酸涩涌上心间。

        梁衍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语气罕见地带着情绪,满是他的着急与心疼,“对不起玉儿,我来晚了。”

        夜风凛冽,松树摇动,闫婉再也克制不住那些复杂、沉重和不堪的情绪,在他怀里无声痛哭起来。

        而梁衍也同样不语,只是将她抱得更紧,紧到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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