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心被收买了

大夜弥城边缘有个幽明谷，每年七月十五夜半时分盛开满谷彼岸花，衬着天空清冷月色，谷中浮着幽幽冷雾，那种特有的阴森之气，非常符合妖族的审美。平时极少走出王宫的踏月尊主，都要于那夜在谷中办一场花宴，请她的魑甲、魅乙两二大长老以及其他族中掌事、尊长们赏花饮酒，宴上宾客有数百人。

        那一年，却出现了意外。她不知如何在花宴上睡着了，拼尽全力从沉重到窒息的困倦中挣扎醒来，发现自己仍在座位上。四周花海已变成一片火海，唯有她所在的位置像被一个无形的罩子保护着，热浪都透不进来，却有刺鼻腥气涌入鼻腔，令她几乎窒息。

        她头晕脑胀，看到距离她不远的火焰中隐约浮起个面容熟悉的人影，正在朝她伸过手来。

        她一把握住那只手，可是它却化掉似地在她指间四散，什么也没握住——那是一团烟。这手之后的整个人形都是由浓稠如实质的黑烟组成，虽然面目变形，她却仍能认出来。这个人她熟悉无比，她骇然叫出声来:“魅乙！”

        妖王座下有两位大长老。魑甲、魅乙二位长老，一左一右，一男一女，是她的左膀右臂。

        魅乙原是个极美艳的狐族女子，现在却变成了一团扭曲蠕动的烟，眼瞳变成两块炭火，与她的踏月尊主对视着，变形的脸上表情痛苦，嘴唇翕动着，分明在唤“尊主”，却只发出鬼哭似的呜咽声。

        远处有撕心裂肺的声音在喊:“尊主布下魔阵，把大家化成烟形凶蛊了！尊主堕入魔修道了！”

        踏月摇晃着站起身来，彼岸花花海之中冒出条状火龙，纵横交叉来回相接，勾勒出特殊图形，她隐约能看出是一个邪气冲天的巨大阵图。

        在她千余年生涯中，尚未见过真正的魔修者，但也从古籍和壁画上看到过记载，能判断出这是某种魔修阵图，花宴上的三百余名族人被困在阵中，炼化成浓烟似的的凶蛊！

        自上古时期，就有一条增进修为的捷径，叫做魔修之道。魔修者多采用血祭、魂祭、驭尸之流的手段，获得的力量和进境速度比正道修行快得多；他们会用各种邪术、邪阵、邪器将人炼成没有自主意识的傀儡，这种傀儡叫做凶蛊，比一般奴仆好掌控得多。掌控凶蛊的魔修者，就是它们的魔主。

        魔修在上古时期曾令鸿蒙苍朔遭遇浩劫，神魔大战之后，魔修几乎绝迹。魔修之术是绝对禁术，之后偶有现世，不认是人、神、妖，但凡涉足魔修道，人人得而诛之。

        这片她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魔修阵图，为何铺天盖地出现在大夜弥城幽明谷？

        一阵挟着流火的热风卷过，魅乙的身形被卷入一片贴着地面人形涌动的烟海中，分辩不出谁是谁。

        火底的黑烟凝稠地涌动流淌，像波浪一样此起彼伏，升腾时短暂显出人形，又很快被某种力量扯回地面混入烟海。她偶尔认得出某个人的脸，有她的部下，有支撑妖族主心骨的掌事，有倍受尊敬的族中尊长。他们扭曲着挣扎着，如挣脱不出修罗地狱的冤魂。

        她挥袖卷起沙尘，却无法扑灭那邪门的火焰。她冲入烟海，发疯似想将他们捞出来，可是他们的身体如流沙，握不住，捧不起。

        数不清的族人拿着武器朝幽明谷口蜂拥而来，呼喊着消灭踏月尊主这个魔修。少数为她抗辩的声音淹没在汹涌喊杀声中。

        远处传来金戈铁马之声，天枢率领的金甲兵从天而降，将大夜弥城团团包围，震天杀声隐隐传来:“妖王踏月大行魔修之术，金甲军奉天帝旨意拿之，如有拒捕，格杀勿论！”

        ……

        穿过门楼通道，踏进大夜弥城的第一步，方渺渺的脚爪有些颤抖。一片耀眼光泽迎面映来，让她不由闭了一下眼，噩梦似的回忆瞬间被冲散，迷惑涌上心头:什么东西这么闪？

        再睁开眼看去，看清这的确是她的王城，却与往昔很是不同。妖族之城不似人间城池那般建在平缓之处，而是建在重峦叠嶂之间，悬崖峭壁之上，有无数洞窟和层层叠叠的悬楼组成。人间的大雪也落入了大夜弥城，冰雪覆盖着萤萤灯光，如浮在半空中的鬼市蜃楼。

        从门楼到城内，也隔着一道无底深壑，可是现在这道深壑之上却架了一道灿烂星桥。

        放眼望去，更远处的峰与峰之间，谷与壑之上，还有更多光带似的星桥，众多星子聚在一起发出的璀璨光华，将霭霭薄雾照出红橙黄几层颜色，把大夜弥城衬得不似妖界，更似仙境。

        百年前那场灾难阴影，好似被璀璨星光照得无痕无迹了。不用说，这些星桥一看就是天枢那厮的手笔。

        方渺渺鼻孔里忿忿喷了一股冷气。王城地势虽险，妖族却多是能飞会攀的，路难走些还有助于练习身法，根本不需要桥，更不需要小清新唯美风的星桥！多此一举！

        气归气，还是忍不住踏上星桥。星桥竟是也是由仙术点化的金砂石组成。她十分惊讶，金砂石能这么用吗？且不说这东西挺贵重的，每点化一枚金砂石都要耗费灵力，看这道道星桥，加起来得有数十万颗，怎么没累死天枢那货呢？

        话说这样一颗金砂石在人类市场上能卖十两银子，这一座星桥就是……十座星就是……她算术不够用了，总之，她大夜弥城好像发财了！

        她忍不住想从桥上抠一颗下来。

        根本抠不动！全用仙术缚住了！天枢真小气！

        星桥那头忽传来笑语声，几名彩衣姑娘说说笑笑走过。方渺渺一眼就认出是一群蝶精。

        妖精修炼，有三阶九境。第一阶:精怪、化人、筑基。第二阶:仙丹、金丹、灵海。第三阶:听天、妖尊、大乘。

        许是人间七情六欲多姿多彩，万物精灵都愿意修成人形道体，因此第二境叫做“化人境”。当妖类修到化人境之后，只要自己不展露，他人就不易看穿其原身。但方渺渺是妖王，对族人真身有不同寻常的辨别力。

        不过，这些小蝶精的纤弱人形有的残留触角，有的背上晃着彩翼，处在第一阶之精怪境和化人境之间，任谁都能认出来。

        小蝶精们停下脚步，齐齐看向星桥中间蹲的猫儿。在她们的注视下，恐惧忽然涌上方渺渺心头，颈上的毛都竖了起来，第一个念头竟是逃跑。

        ——踏月尊主堕入魔修道，杀了她，杀了她！

        ——我师父被尊主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凶蛊，我要杀了她给师父报仇！

        ——一百多名尊长都被她化成烟形凶蛊了，她是魔修，杀了她！

        当年幽明谷口的怒吼声，仿佛立刻从这些蝶精嘴里冲出来，她恐惧无比，想要扭头逃跑，却不知如何动弹不得，身体紧张得缩成一团。

        纤细的小手摸到了方渺渺的脑袋上。

        小蝶精惊讶道:“这是新来的小妖吗？是怎么长这么好看的？”

        “看她这样子，只修到了精怪境，还不能化人形呢。”

        “给我抱抱，给我抱抱！”

        “别吓着她。”

        方渺渺浑身发着抖，想斥一声“大胆”，却什么也没做，竟还忍不住朝她们手心拱了一拱。

        就借着这骗人感情的猫形，偷得与子民的一分亲近吧。

        蝶精见她放松下来，道:“猫儿，随我们一起去夜市吧，咱们要去买些烟花鞭炮过年放呢。”

        妖族多喜夜间活动，夜间集市比白天热闹的多。一别百年，虽物是人非不见故人，夜市却依然存在，说明她的子民尚能安居乐业。方渺渺觉得心中宽慰许多。

        抱着她的蝶精笑着说:“咱们明明有翅膀，偏要走桥过去，当真好笑。”

        另一个说:“我偏喜欢走这星桥，走在这上面，觉得自己成仙了似的。”

        “可不是嘛？天枢星君为给咱们铺星桥，将他那六个北斗兄弟关在这里点化金砂石，足足点了七七四十九天，累得他们差点割席断义。”

        方渺渺不由惊讶地抖了抖耳朵。好家伙，堂堂北斗被强制做苦工，天枢这是把兄弟当驴使呢，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可是，几道星桥就将人心收买去了？这些小妖崽子也太好收买了吧！星桥有什么好的，又抠不下来！

        忘了百年前百万金甲围困，吓得她们满城奔逃号哭的惨状了？忘记谁是金甲军的统帅了？

        好吧，这些小家伙那时候可能还没出生呢。

        方渺渺忿忿扭着身子从蝶精臂弯中挣脱，纵身落地，回头狠狠瞪了她们一眼，在蝶精依依不舍的呼唤中跑远。

        她一边跑，一边喃喃咒骂。人心流失了，踏月尊主要么被记恨，要么被遗忘，已经出局了！她不能认命，必须快点把王位夺回来，把人心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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