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你有什么隐疾

冷风越来越凉，将方渺渺整个托起，逃离缠燎骨肉的火和烟。风中渐渐夹了雪片，细碎地覆盖在她的皮肤上，浸入她的呼吸，渗进经脉，透入内腑。

        可怕的灼热渐渐被凉意侵灭，最后一丝火星被压熄，她仿佛卧在一片薄雪里，却不觉得冷，反而有些舒适，还有一缕清冽的梅花香气绕在鼻尖。

        天枢不知运功多久，感觉怀中少女呼吸逐渐平稳，体温不再灼烫，他收回灵识，将她安置在榻上，自己在榻边坐了良久。伸出手去，想碰一下熟睡中少女的脸颊，却终于没敢碰。

        他有过疑心的，直到现在才确定是她。

        她终于活着归来，昔日踏月尊主却变成如此孱弱的模样。

        悔不当初有何用？都是拜他所赐。每每触及心中红线，他总是几乎陷入疯魔，障目失智。总是被心魔左右，也是堕入魔道的一种方式吧？

        倦意不着痕迹地卷来，他伏在榻边睡着了，再醒来时，已不知日夜时辰。他是坐在榻边的脚凳上睡着的，初醒时意识混沌，睁眼看到一个睡没睡相的人，脑袋远离枕头，身子在榻上横了过来，毫不客气地枕着他搁在榻边的手臂，乌发落下来遮住半个脸，又流泻堆叠在他的手上。他一时记不起发生了什么事，抬起空着的一只手，轻轻撩起遮住她脸的一缕乌发。

        少女的脸型小巧，皮肤白晰，鼻尖精致如玉琢，嘴唇鲜润透红，阖着的长睫末梢微卷，发间露出几乎半透明的耳廓。

        似被他细微的动作惊动，少女睫毛一动，缓缓睁眼，眸子睡意蒙蒙，睫间像剪着两泓带着雾气的碧水。

        两人的脸近在分寸，与她的目光对视片刻，天枢的脸慢慢涨红，缓缓抽出被她枕着的手臂，缓缓转了个身背对床榻。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渺渺化出人形了！猫儿化出的人形……特别好看……可是，这以后没办法摸猫了啊，可如何是好！

        方渺渺枕着的手臂被撤去了，她的脑袋直接跌在了褥上，这角度让她不舒服。接着又看到天枢转过身去，拿背脊对着她。

        她不乐意了。想摸毛团时低声下气，需要他当枕头时倒拿起架子来了？竟如此不识抬举！

        她忿忿地朝他挪过去，抬起爪子挠在他背上，打算给他点颜色看看。下一刻便愣住了——她搭到天枢背上的爪子手指纤纤，指甲莹润……是人的手？！

        方渺渺一咕噜坐起，从榻上跳到地上，揪着裙子看自己的小腿和脚。真的化出人形了！那么尾巴呢？失去的尾巴有没有长回来？她扭头看向自己身后，一条猫尾从裙底甩出，雪色大尾末端点缀着一点火红。

        但是，只有一条。怎么还是只有一条？

        她不甘心地转了几圈，团团转得裙脚都飞起来，仍然变不出第二条尾巴。倒活脱脱像只追自己尾巴的傻猫。

        天枢在旁边看得兴趣盎然，不由笑出声来。她顿时迁怒于他，瞪他一眼，忿忿把尾巴收起。

        天枢指了一下墙边:“渺渺，那边有镜子，看看你的人形吧。”

        她这才记起自己的这间行宫居室里靠墙搁着一面大铜镜。赶紧走到镜前端详自己。

        还是昔日容颜，只是身上衣服不再是繁复王袍，而是自身皮毛化出的衣裙。她却不担心故人能认出她。

        历任妖王接任王位的那一刻便肩负重任，规矩也相当严格。每每露面，妖王身披王袍，却不戴王冠，代表妖王身份的是一张龙纹鬼面，诡丽冰冷高高在上，即使在最亲近的人面前也不露出真容——通常妖王也没什么亲近的人。

        妖族人从不知道那面具之后的脸长什么样子，也无需知晓，在他们心目中，龙纹鬼面就是妖王的脸。

        那张妖王身份象征的面具，在她逃亡途中不知丢在何处了。也幸亏从前没在人前露过脸，现在任谁也不会把铜镜前水灵灵的少女跟妖王联系起来。

        天枢见她对着铜镜照个没完的样子颇为有趣，想笑又不敢笑。

        他管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走上前去，语重心长道:“渺渺，你之所以突然拥有人形，是因为吃了整瓶仙丹。丹药虽大补，吃多了却会药性反噬，此举凶险得很，极易走火入魔，以后切不可贪吃了，修为的事，还是要脚踏实地慢慢来。”

        她愣了一下，这才记起自己偷吃丹药的事。

        她转脸看一眼天枢，见他脸色不太好，嘴唇微微发白，是灵力损耗的征状。顿时明白是他出手帮她压制药性了。这人还不知她是仇敌，只当她是个普通猫妖。虽然一口一个“我的猫儿”，毕竟还是萍水相逢。这个天枢竟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妖轻易付出良多，他一直这么缺心眼吗？

        她记得百年前与他狭路相逢短兵相接时，这人显得强不可摧，仿佛天地塌了他都不会倒下。可是重逢以来，时不时微露病态，身体好像虚了不少。

        她狐疑地打量他几眼，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天枢的脸登时涨红:“什么隐疾？我没有！我好着呢！渺渺，「隐疾」这个词不好乱用的！”

        她想:这人就是死要面子。也不便追问，朝外走去。终有些过意不去，走到门口脚步又顿住，吐出她化出人形后第一句话:“谢谢你。”

        虽是仇人，但他此时的好意也是真的，她分得清好歹。

        天枢眼睛一弯:“哪里的话？你是我的猫，都是我应该做的。”

        方渺渺的一丝感激之意顿时散了，扭头出门。他连忙跟出去:“渺渺你要去哪？青腰那般对你，目的尚不分明，切不可大意，你要去哪里我陪你一起去！”

        时辰又是清晨。她也不知自己要去哪，只是想看看她的大夜弥城。出了行宫的大门走了一段，突然发觉自己下意识走向了幽明谷。停住脚步，望向谷口濛濛雾气，恍然记起昨夜似真似幻的火海和彼岸花。

        她依稀记得，在似梦似真之间好像看到了……魑甲长老？

        怎么可能。那一定是幻觉。

        天枢跟上来，见她神情怔怔，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低声道:“幽明谷百年前被人布下魔修阵天灯图，约三百名妖族人被当作人祭在阵中化成烟形凶蛊。”

        她瞳孔收缩:“天灯图？”

        天枢眼神幽暗，点头道:“那个魔修火阵，叫做天灯图。出事之后，上界前来善后。最简单的办法，是将所有凶蛊杀死。但如此一来，他们就会魂飞魄散，无法往生。这些人的身份大都在妖族举足轻重，族人们拦在谷口，不愿师辈尊长落到那等结局。神族无法，最后只好请了阵术大师止渊仙尊布下镇邪阵法，让它们暂时沉入谷底的土层下沉睡。或许因为阴气过重，从前只在七月十五夜晚开放的彼岸花，变成常年盛开。”

        时隔百年，方渺渺总算知道了魔修阵的命名。所以，魑甲也化作凶蛊被镇在谷底，昨晚她看到的人，不过是幻觉罢了。

        彼岸花常开，或许是睡在地底的人们呼喊的方式，在等着她给他们一个交待，等着她解救他们。

        她心中闪过迷惑:“我听说五千年前魔修大战之后，不仅魔修者被消灭，但凡记载魔修术的古籍、石刻都被销毁，后世偶有流传的，也严密追缉，一旦发现即销毁。你又是如何知道那魔修阵是天灯图的？”

        边说着边看了他一眼，碧眸中流转着两簇暗光。回想起来，他不仅知道阵图名称，之前还简略提过此阵埋下特殊燃料的布阵手法。

        “唔。”他状似无意道，“我只是学识稍微渊博了一些。”

        方渺渺:“……”这人还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显摆自己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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