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曾经相拥取暖
天枢茫然了一下，发现自己不知如何出来了，拔腿就往洞内跑。
方渺渺拦在了他身前，用力将他往回一推。
这若是在现实中，天枢的护体真元必会将她弹得飞出去，但这是她的幻境，她说了算。
天枢被她推得朝后踉跄一步，急道:“你别拦我！我要去陪着师兄……”
“宋星逐！”她猛地提高声音，同时逼近了他，狠狠薅住他的衣领。他个子高，她没法把他提起来，便把他拉得弯下腰来。
他低眼看着她，眼中恍然清明一下:“怎么？”
她一字一句道:“宋星逐，不是你的错。”
他像是胸腔深处被捅了一刀似的，浑身颤抖起来，声音喑哑:“是我的错，是我太无能，没能救师兄。”
她抬起一只手，手心覆在他冰冷脸颊:“不是！你那时只是个小孩。”
一个男孩不知从何处狂奔而来，那是被宋月疏传送走的小宋星逐。宋月疏让他立刻就走不要回来，他却跑回来了。
男孩闯进了山洞里。很快里面一团混乱，众人惊惶撤了出来，宋瑨一掌轰塌了洞口，许多砂砾凶蛊连同宋月疏，都被埋在了里面。
雨变大了，天地模糊。人们乱成一团，胡乱奔走。天枢立在其中，望着坍塌的洞口，像被抽去了魂魄，衣衫被无比真实地被雨水打湿，与隔了数百年的人们擦肩而过。
天枢久立不动的时候，方渺渺看向那个小星逐。
他自从山洞崩塌的那一刻便不再嘶喊，跪在雨地里一动不动，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手心。手心的连脉符的纹路变成了灰色，那竟味着它连接着的宋月疏已经死了。
小星逐握起手心，缓缓抬头看向人群。这一刻，方渺渺突然打了个寒战。她感觉人群中有人在盯着小星逐，有一丝杀意清晰掠过。但看向众人时，没有发现刚才那道目光的主人。她只在人群中看到了认识的止渊，那时止渊的面容与几百年后一样年轻，只是少了阅历沉淀后的沉静。他正在忙着安抚失去师兄弟的弟子，温风和熙一如将来。
另外，不必天枢指认，便能猜出一脸沉怒的高大长须男子是殿主宋瑨，悲怒交加的那个是大师兄宋辉沉。
还有许许多多小星逐的师叔师伯，师兄、师弟、师姐，这么多人当中，刚才不知是谁用毒针似的目光盯了他一眼。
方渺渺知道，这是因为小星逐当时并没有确切看清谁在盯着他，因此记忆复制出的幻境也不能把那个人明确出来。
又或者这份感觉只是他当时的疑心和恐惧，不一定真的有人盯着他。
小星逐在一团混乱中站起来，悄然离开。
方渺渺看了看仍然木立的天枢，再看看小星逐的背影。她心中动了一下，决定让天枢独自在这里缓一缓，她自己则跟随小星逐。
她想看看这小孩要一个人去哪里。
小星逐什么也没带，径直朝琨山下走去，却没有沿通往正门的石阶路下山，而是选择了一道泥泞湿滑的小径。他越走越快，时而回头看一眼，及至跌跌撞撞，摔了跟头就爬起来继续跑，也不管膝盖摔得血肉模糊，浑在逃命。
他的身后却只跟着方渺渺——他与她是两个世界的人，他害怕的不是她。那么是谁？方渺渺一次次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却什么人也没看到。
这是因为，当时的小星逐也什么都没看到。但是他分明十分恐惧。不知是不是被他的恐惧影响，方渺渺也觉得寒毛直竖，感觉像有个无形的人在追杀他。
小星逐突然脚下一滑摔倒，朝小径旁边的陡坡滚落下去，消失在坡下树丛中。与此同时，方渺渺听到了脚步声。那是鞋底碾着湿黏地面的声音，一步一步在接近，可是站在小径上的方渺渺并没有看到人影，只有毛骨悚然的感觉爬上脊背。
脚步声停在了小星逐身影消失的那处，没有动静了。可是，方渺渺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觉得有个人站在那里，浑身散发着森冷的杀意。
方渺渺知道，只有脚步声没有人影，倒也未必是这人施了隐身一类的障眼法，更大的可能是当时的小星逐只听到脚步声，没有看到来人，所以幻境中也不显现来人身形。
又或者，这个人根本不存在，没有人追杀他，一切只是小星逐恐惧中的臆想。
能确定的只有一点，这时的小星逐陷在极度恐惧之中，天枢的记忆形成的这个幻境把幼时的这段感受表达得无比清晰，即使方渺渺是个旁观者，恐惧感也如冰冷的针蜿蜒着钻入骨缝，令她都忍不住战栗。
她不再管那个无形的“人”，沿着斜坡走下去。她想去看一下那个恐惧的小孩，尽管这个小时候的天枢只是幻境中虚幻的人，尽管她的陪伴毫无意义——
拨开矮树丛的时候，方渺渺愣住了。
小天枢蜷在树丛之下，怀里紧紧抱着一只猫，手捂在猫嘴巴上，防它发出声音。
那只猫浑身沾满泥水，狼狈不堪，勉强能看出是只长毛白猫，嘴巴被小星逐捂着，一对碧眼愤怒地瞪着他。
小星逐在冷雨中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对着猫儿无声地做着口型:“别出声，有坏人。”
上方小径上，脚步声又响起来，这一次却渐行渐远，那个不知存在不存在的人，离开了。
小星逐松开捂着猫嘴的手，对猫儿道:“对不起，有没有弄疼你？”
猫儿忿忿呜噜了一声。
“你不像野猫，是谁家的猫儿？这种天气为何不呆在家里，来这荒山野岭干什么？”
猫儿不会说人话，脾气也不像很好的样子，沉着一张脏兮兮的毛脸没吭声。
小星逐抱着猫尝试往上站，却又摔了回去。他察看一下自己的脚，右脚腕已然肿起。
他懊恼道:“糟了，走不了了。”
雨更大了起来，雨滴穿过树丛缝隙淋在孩子和猫的身上。小星逐忽然记起什么似的:“对了， 我有伞。”
他念了个什么咒诀，往袖中一掏。竟然从窄窄的袖子里掏出一把油纸伞。
猫儿似被突然出现的伞吓了一跳，碧眼睁得老大。
小星逐把伞撑开，伞面上绘着一枝红梅。
猫儿猛地把爪子按在小星逐手臂上，喵呜呜叫了一串。小星逐听不懂，以为它在好奇，解释道:“这把伞，是月疏师兄给我的。我第一次遇到月疏师兄时，他就是用它给我遮雨。他看我喜欢，就送了我。学会收纳之术时，我先把它收在袖中，时时刻刻随身带着。其实……我喜欢的不是伞，我是想收着月疏师兄的恩情。”
猫儿似乎有些不耐烦，爪子推着他的脸，扭动着想走。小星逐却更加抱紧了它，脸埋在它湿乎乎的毛发里，哑声道:“可是……月疏师兄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他的声音由哽咽变成啜泣，再渐渐变成压抑的痛哭。猫儿抗拒的姿态渐渐软下，由他抱着，一对碧眼痴痴怔怔看着虚空，不知在想些什么。忽尔探出粉红的舌，舔了两下男孩泪湿的脸颊。
男孩哭声渐弱，蜷在伞下湿地上睡着了。猫儿也睡着了，被他拥在怀中，半点也没碰到泥地。
方渺渺默立在雨里，看着伞下相依而眠的两个小家伙，久久回不过神来。天地雨幕相连，无边无际的混沌里低吟着命运的回响。
小星逐怀里那只猫儿，就是她。
她记不清这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她只知道，这是她的主人方秀才过世的那一年。
她初来这世上时，是一名方姓书生养的一只家猫。那时她是只普通山东狮子猫，通体长毛雪白，没有一丝杂色，现如今身上的火焰红纹，是后来修行火系妖力才慢慢长出来的。
那一年，方书生病了，病得很重。她当时虽是普通猫儿，却天生灵窍，懵懂知道方秀才快要死了。她记起从前方书生曾指着地平线处淡青色的高山，说山上宝殿中住着仙人，仙人有灵药，能让人起死回生。
于是她离开方书生的病榻，朝着那高山跑去。
她不知跑了多少个日夜，终于来到山前，在秋雨中往山上攀爬，爬到此处时，又饥又累爬不动了。卧在矮树下歇息时，忽有个男孩子从坡上面滚下来，捂住了她的嘴巴……
她原几乎记不起这件事的细节了，直到刚刚小星逐撑开梅花油纸伞，记忆也似被撑开，模糊往昔扑面而来。
一人一猫在梅花伞下相偎一夜，互相汲着暖，渡过各自生命中最难捱的时刻。
她记得天亮之后，秋雨依然无休无止。男孩的脚已能行走，他曾问她:要不要跟他一起走？
当时她蹲在地上没有动，用身姿表明了态度。她不能跟他走，她还要去山上找仙人，给方书生讨灵药。
男孩便把梅花伞罩在她身上，独自下山去了。
后来她也离开伞底，继续往山上去。可是山上空余宝殿仙阁，一个仙人也没有，一丸仙药也没寻到。
她返身下山回家。回去之后，才知道方书生已经下葬了。
她无家可归，不知该往何处去，游荡多日，又来到琨山，想去那把伞那里，看看男孩回来没有。
到了之后，却看到伞落在一个陌生人手中。那人一身旧道袍，正把玩着那把伞。
她愤怒地扑过去，喵喵叫着想把伞抢回来。
道人笑道:“呦，哪来的猫儿这么凶？怎么，你想要这把伞吗？你若拜我为师，我便把它给你。”
这个道人就是倚霄仙人，后来成了她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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