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你撒谎了

方渺渺对祖树的呼喊不予理会，从狭道的出口踏出去，进到一片山岰之中。

        山坳横向宽五里，往前望不到尽头，至少有二三十里，泥土乌黑，到处长满了枯树，不见一丝绿意。山坳陷在植被丰盈的椿岭之中十分违和，若从上空俯视下来，会像绿毯上裂了一道大口子，如春色中的一片秃疤，生机中的一片墓地。

        她记起之前跟着天枢驭云升空时，从上方看到的一闪即逝的荒芜地，想来看到的便是这片山坳，被用某种术法隐藏着。

        此时的山坳中，地上一条条光线纵横交错，向上蹿出数尺高的绿色薄光，构结成道道半透明的绿色幽墙，仿佛大地有裂隙，泄露出了地层之下的地狱火光，散发着极强热度，只要挨得近了就要燃烧起来。其中的无数枯木却没有被引燃。它们分布各处扎根在地，仿若早已原地枯朽上百年，在绿光中被映得似乱舞的狂魔举着手臂。弥漫的腥气告诉方渺渺，它们就是从迷瘴山谷中转移过来的枯木凶蛊。

        绿色薄光在地上交错的样子令方渺渺不可避免地想起幽明谷千灯图，难以克制地骇怕。光线的走势和布局虽与千灯图不同，但魔事鬼物总有相通之处，熟悉的地府般的感觉，似将她拉回百年前的幽明谷，仿佛无数濒死的嘶鸣在耳边响起，她有片刻几乎窒息。

        突然一声尖锐鸣叫刺破混沌，一头青羽红斑的巨禽在上空掠过，展开的巨翼携着流火，在枯林山坳上空盘旋，虽然高远，仍能看清它一对冒火凶目死死盯着下方某处。方渺渺脱口而出:“是毕方！”

        问椿尘阁里居然藏着一头凶禽毕方！

        天枢说过，问椿阁主陈枫荣在比试大会中杀了一头雌毕方，那么这一头……很可能就是剩下的雄毕方了。

        两个片断隐约连接了起来:问椿阁主陈枫荣杀死雌毕方；与毕方生生相息的无患木一族助雄毕方复仇，祖树不知从何途径学得魔修术，入侵问椿尘阁，将所有人炼成枯木凶蛊！

        这中间还有许多连接不上的疑问，但此刻方渺渺无暇去解。她高喊了一声“天枢”，却未听到任何回应。她牙一咬，抬腿往阵中冲去。薄光炽热难当，她的发丝没有挨到光墙就焦得蜷曲。

        天枢站在几道绿光薄墙之间狭窄的容身之地上，身周撑着一层流淌金沙似的透明护身结界，一手提着贪狼剑，一手负在身后，在绝地中仍站得皎如玉树。他抬眸仰望着枯林上空盘旋悲鸣的巨禽，已然想通了什么，道:“是毕方啊。”

        “是。”

        隔着重重光墙，一处空间里站着一人，一身绿袍清爽，没沾染一丝尘土。是竹白。他眼眸幽深无光，表情模糊。空气在光墙造成的高温中滚动着热浪，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

        “星君，你站的地方是此阵的成蛊之位，你的护身结界撑不过一会儿。你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方姑娘么？阿换执意为她求情，我不会害她性命，以后请她在问椿尘阁常住就是了。”

        天枢听到他不会害方渺渺性命，最大的挂心放松了，表情更加风轻云淡。目光从天空移回，看了看自己脚下，又落到竹白脸上，目光澄澈，语调不疾不徐问道:“那我逃出阵去不可以吗？”

        竹白面露同情:“出了这个蛊位，还有其他蛊位，步步危机连成一片，你不可能走出去的。”

        天枢叹口气:“那便没有办法了。我一直猜着魔修是陈枫荣，没想到你才是。既然如此，我也懒得挣扎，但求死个明白。”他似完全放弃，问道，“竹白，当年在比试大会上，你撒谎了，是吗？”

        竹白垂眸:“没错，我那时是撒谎了。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天枢感兴趣地问:“是什么苦衷？说来听听。”

        竹白见天枢的护身结界恍惚颤动，似是随时要破裂的气泡，忍不住劝道:“星君，你的结界快要碎裂，你当真要把宝贵时间浪费于了解与己无关的往事？”

        天枢认真地道:“我若不知真相，死不瞑目啊，你成全我罢。”

        竹白叹口气，只得道:“是因为我妹妹。陈枫荣挟持了我妹妹竹青，若不替他做伪证，他就会杀了她。”

        “当初您没有猜错。陈枫荣在比试大会举行之前，设下计谋，掐着时间盗走毕方之卵。雌毕方被激怒，为寻找卵来到凡间，接连引起火患。正在进行中的仙门比试大会顺理成章将降伏毕方列为比试项目。我的家乡在火患中付之一炬，父母双亡，我与妹妹无家可归。陈枫荣捡到我们，将我妹妹拘禁做为人质。他在瀑布洞穴中布下机关捕杀雌毕方，要我在星君和众仙人面前替他做伪证，说成先有火患、后有盗卵。如果我不照办，他就会杀了我妹妹。”

        天枢记起了什么:“前夜闯入酒宴的你的那个师妹，就是你妹妹，是不是？”

        现在想来，酒宴最后闯进厅的那个女弟子的确奇怪。她张口就喊竹白「哥」，竹白却忙不迭地让她改口叫师兄。

        竹白答道:“是。陈枫荣没有食言，放过了她，后将我兄妹二人收为徒弟。”

        天枢懊恼地拍了一下脑门:“怪我当年草率了。”

        竹白面露歉疚之色:“当年星君眼力敏锐，已疑心陈枫荣，我却因私心蒙蔽了星君，我十分对不住您。”

        天枢大度地摆了摆手:“这你倒不必放在心上。你护妹心切，是被逼无奈，无可厚非。陈枫荣为谋名利，道德沦丧枉害性命，错在他，不在你。”天枢颇为唏嘘，“是我的错。我被内心执念蒙了眼，才会信你。”他那时看到喊冤的小竹白，想起了为师兄喊冤的自己，放弃了进一步追查，酿成大错。他喃喃又念了一遍，真心实意地懊悔:“是我错了。”

        竹白有些愣怔，脸上出现片刻动摇。似有刹那陷入回忆，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往昔。自从踏上魔修这条铺满血的不归路，身后事都隐入雾障中，唯有前行，不敢深思，不敢回头。然而回望也不过是片刻的事，眼底温度转瞬即逝。

        天枢默了一下，又问:“陈枫荣引发毕方火患，害你失去家人，你报复他也可以理解。可是问椿尘阁中其他人……”他环顾一下望不到边际的枯木凶蛊，“他们又没对不住你，你竟然把这么多修士都炼成凶蛊。你究竟为何走上魔修这条害人害己的路？”

        竹白神色变幻:“这话说来就太长了，我看您的结界撑不到听完，不说也罢。星君只需知道，他们每一个都不无辜，实为罪有应得。”

        天枢似笑非笑:“竹白，你把自己说得像个为民除害的侠士。那么请问，本星君有什么罪，你要把我炼成凶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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