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狡猾的人

随着霓飞替陈枫荣补伤，方渺渺跟着陷入没有尽头似的疼痛中。

        方渺渺想起了阿换的母亲。阿换出生时只有躯干没有四肢，木手木脚全是那个木妖献出自己的身体给他补上去的。怪不得阿换说，不是一次补成，是“一点一点”补起来的。那木妖修为比霓飞低，补人身的能力也会跟着低。阿换身体缺失的部分多，她给阿患补出的手脚不那么精致，也没能以木纤维模拟出细致的皮肤，必是力不从心，最后还耗尽妖力现出原形。

        方渺渺之前却不知道这个过程这么疼。阿换的母亲对他可真好啊。这些无患木妖，一个赛一个地善良。这么纯良的族类，祖树如何走到堕入魔修那一步的？

        方渺渺还不知道魔修者是竹白，还以为是祖树。

        她努力想七想八给自己分心抵销痛苦。

        疼痛感渐渐变钝，消失。方渺渺缓过一点精神，看到霓飞已经倒在陈枫荣身边。陈枫荣的伤口已经被补好，染血衣服破洞底下露出完整皮肤。非常逼真，看不出来是木纤维织成的。

        两人都一动不动。一只白狐和三只小狐崽从洞里钻出来，卧在他们身边给他二人取暖。

        过了许久，陈枫荣先醒了。他慢慢坐起来，低头摸了摸自己的伤处，然后看向身边倒着的少女，静默一会，把霓飞上半身托起，让她枕着他的手臂靠在他身上，躺得舒服些。

        方渺渺觉得他的反应有些不对。他为何对自己身上的重伤突然痊愈毫不吃惊？

        过了一会她就想明白了:无患木妖给他人补身体后，会把一些记忆渡给他人，就像阿换的母亲给阿换补肢体后，记忆也渡给了他那样。霓飞给陈枫荣补伤口后，必是也给了他一些记忆，因此他一醒来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一定是这样——方渺渺想。

        霓飞昏睡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里，陈枫荣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脸上，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霓飞在陈枫荣怀中睁开眼，懵懂仰视了他一阵，忽地清醒过来，猛地起身想逃，却无力站起，只蹭着地面跌坐在两步远处，手撑着地，有些惊慌地望着陈枫荣。

        这时她才想起祖树重复过一万遍的叮嘱:不可与人交往！

        她却在危急之时昏了头，给这个人补了伤口，而且她知道，无患木妖给人补躯体后，无法控制一部分记忆过渡到对方脑中。

        她的脑海中最要紧、最不能让人类知道的信息，就是无患木一族的植根地。她却没有能力确定他得到的那部分记忆里，能否包含植根地位置的信息。

        虽然植根地上空和四周都布着迷障，但人如果知晓确切路径，还是有可能闯进去的。祖树曾告诉她，替人补伤是大忌，人各有命，听天即可。她懊悔救这个人了。绝不能泄露植根地的所在。

        因与世隔绝的缘故，替人补伤这种事很多年没发生过了。她曾问过祖树，万一因替人补伤泄露了植根地位置，是不是要举族迁移？

        祖树说:合适的植根地哪有那么好找？只天上地下布迷障一件事，就得布两三年，更别说有一些不能化人、甚至尚未学会遁地之术的幼苗，如何迁移得了？

        她问:那怎么办？

        祖树给出答案:以防万一，唯有灭口。

        她吓了一跳，问道:如何渡给对方的记忆没有植根地的信息，何必杀人？

        祖树凝重答道:无患木妖自己无法判断渡过去是哪些记忆，而“人”这个族类奸滑狡诈，是会说谎的。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她的手指化成枝叶延伸开来，朝陈枫荣的脖子绕去，想要勒死他。

        霓飞凑到陈枫荣颈边的枝条迟疑地抖抖嗦嗦。她根本就没有杀人的狠劲。

        陈枫荣被叶梢挠得脖子痒，道:“你别怕。”

        霓飞感觉被嘲笑了，大怒，枝叶变幻将陈枫荣捆成了粽子。

        她竖着眉，凶狠质问:“你都知道了什么？说！”

        陈枫荣被捆住，却没有表现出害怕，还奇怪地红了脸:“我……我知道你叫霓飞。我知道是你救了我。谢谢你。”

        他通过渡到脑中的记忆碎片，已知道她是个色厉内荏的小木妖，虚张声势罢了。

        她强撑着气势，凶巴巴问他是什么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说自己叫陈枫荣，是个散修，平时游走四方，每遇恶妖邪祟便出手驱灭，有时收点乡民谢礼。前几日路过椿岭，听说有山魈打劫过路人，便想为民除害。在椿岭中苦寻数日，总算发现山魈踪迹，正撞上山魈偷袭幼狐。

        陈枫荣面露惭色:“陈某学艺不精，没能降伏山魈，还被它所伤。若不是霓飞姑娘出手相助，我怕要死在山魈爪下了。”

        她又逼问一通，感觉这人应该没得到有关植根地的信息，暗呼侥幸。可是祖树也说过人类狡猾，会撒谎。如果把他交给祖树，祖树必会处死他。她纠结万分，终于把枝叶一撤，厉声道:“你走吧，不许再踏入椿岭半步！”

        陈枫荣拜别，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

        霓飞目送陈枫荣的身影消失，眼中闪了闪，悄悄跟了上去。她要跟踪这个人，看他有没有骗她，会不会打植根地的主意。

        陈枫荣径直朝椿岭之外走去，踏上旅程。霓飞一直远远跟着，跟到街市时化作少女混在人群里，跟到野外时化作树木混在树木间。见他与人说话，她便隔着一段距离，将根须从地下蔓延到陈枫荣附近，探出地面，监听他有没有泄露什么。

        这一跟就跟了一月有余。她看到陈枫荣果然如他自己所说，一边游历，一边替人驱妖邪谋生，与人交谈时也不曾提及无患木。

        这段时间里，方渺渺的意识与霓飞同步感受着一寸一寸的光阴，漫长又无聊，方渺渺甚至睡了个长觉。

        方渺渺睡得香甜的意识被霓飞突然紧张起来的情绪惊醒。

        霓飞跟踪观察陈枫荣一个多月，认为他没有觊觎植根地的意思，也没有得到植根地的信息。回去之后，足够给祖树一个交待了，她便打算打道回府——回去再跟祖树跪地领罪，认打认罚。

        霓飞打算离开的时候，陈枫荣正在驿站茶棚下喝茶。霓飞的监听根须听到有人找陈枫荣搭话。那人自称茅石村刘予得，见陈枫荣身负长剑，是修仙人打扮，便问他能不能杀僵尸。

        霓飞探出在陈枫荣脚边的根须梢还没来及收撤回，好奇地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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